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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外一篇)

胭脂(外一篇)

发布时间:2013-11-12 阅读次数:0 【字体:

发布时间:2013-11-12

      胭脂两个字写出来就好看,像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瘦而艳。念起来也是满口余香,后面无论再添些哪些字作后缀都好听。胭脂泪,胭脂醉,胭脂扣,胭脂井,还有胭脂胡同。  

      去北京时,寻访过八大胡同。出租车司机也不识路,找个大概的位置就把我放下。搜索着手机里的电子地图,误打误撞的竟也找到了。第一个看到的就是胭脂胡同,胡同口的灰色砖墙上嵌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这四个字,格外触目。那牌子的底色是红的,也如染过胭脂一样。胡同本来是有些草莽气的,加上胭脂两个字便全然不俗。仿佛一堆瓦砾中突然现出一颗红宝石,照得四方都是一片赤色云霞。  

      胭脂胡同的得名,是因古时此地曾有制作胭脂水粉的店铺。主顾多是八大胡同里的那些烟花女子。如今住的都是寻常人家了,当年却是众胡同中最繁华的所在。书上形容它“香车络绎不绝、妓风大炽、呼酒唤客彻夜震耳。”楼中从来不缺有情有义的女子,她们的故事也如出一辙。恋上俊美书生,他钱财散尽后,她私下赠金,助心上人前去赶考。京剧《玉堂春》里的苏三,当时就住在胭脂胡同的苏家大院里。她的馆叫莳花馆,亦是好名字。不知她的三郎,是否也曾为她去隔壁店铺里选过胭脂。其实缱绻情深处,粉面已自含娇羞。镜前,胭脂只需淡淡染。  

      古代的胭脂是选取各种花瓣捣成汁,晾干后即成的胭脂膏。可以抹在唇上和脸上,香甜无毒。所以宝玉总爱吃丫环嘴上的胭脂,对女孩儿的化妆品又很有兴致。有一回帮平儿理妆,他侍候的极其细致殷勤,拿了怡红院的胭脂给她。那胭脂是用白玉盒子装着的,如玫瑰膏子一样。宝玉告诉她说这是用上好的胭脂拧出汁子来,淘尽渣子,配了花露蒸叠成的。又教她涂抹的方法,只需细簪子挑一点在手心里,一点水化开涂在唇上,余下的抹在脸上足够了。书中形容平儿用后,果然鲜艳异常,甜香满颊。  

      现在的胭脂是没有了那份天然,但从包装到质地也是越来越精致。且颜色鲜艳繁多,珊瑚红,玫瑰红,杏子色,蜜桃粉,橘色,裸色。我最爱一种块状的,制成后会用模子在表面压出一朵牡丹或山茶花,美得让人不忍使用。有的胭脂里面含着微微的金粉,细刷子轻扫一些,在脸上匀开,整个面容都闪着珍珠一样的光色。  

      胭脂其实难涂。涂好了,是天边飞来的两朵红云,涂不好,就成了两团红棉絮。手法要妙,又要与脸形,肌肤的底色,眉眼以及唇色相适宜。看那肤色若雪,只是不够明亮,眉眼精致,还少些东西能映衬出流转生动。胭脂是女王,在所有妆容中最后登场。粉饼,眉笔,眼影,睫毛膏,口红,都已毕集,只待胭脂一上台,刹时日月失色,群臣山呼万岁。  

      那一点温暖的颜色,真的就是这么关键。  看过一部反映二战题材的电影,里面有个情节很难忘。集中营里的犯人越来越多,纳粹要处决一批老弱病残的人,腾出地方给新来的犯人居住。他们要所有人到广场集合检查身体,不准穿衣服。然后看他们的面色,牙齿,各个器官,从中挑出最强壮的劳动力留下,那些虚弱的立刻处死。屋子里有一群女人,即将出去接受检查。她们恐惧,慌乱。为了使面色红润,不知是谁想出了一个办法,大家全都用针扎破指尖,把挤出的血涂抹在嘴唇和脸颊上。苍白的脸庞有了血色,许多人竟逃过一劫。  

      这是最原始最残酷的胭脂了。还有一种,以前的女人在逃难时涂在脸上的锅底灰。那是黑胭脂。扮美与扮丑,同样是为了在危境中自保。  郑板桥有首诗:十载扬州作画师,长将赭墨代胭脂。写来竹柏无颜色,卖与东风不合时。诗里有些自嘲,有些清高。我觉得也像是在说一个不肯取悦他人的女人,成日只以冷妆示人。她或许有美丽的妆容,但缺少了一点好颜色。没有人能把她从清冷的世界拉回来,让她甘心涂上胭脂,热热闹闹打扮一番。她守住了自己的格调,寂寞也是显而易见的。  

      女人是要有一盒胭脂的,因它这么美,那么媚。不管日常生活有多么粗糙,是否有适宜的心情用到这种隆重的彩妆,都要备上一盒。因为说不定何时突然又有了英雄梦想,有了绮丽际遇,胭脂就在手边,拿过来,变一个身,重新做人。  

      亦舒曾说,女人,不论什么年纪,什么身份,什么环境,什么性情,什么命运,什么遭遇,生在一千年前,或是一千年后,都少不了这盒胭脂。  
      因为胭脂是女人的灵魂。                             

 金盆夜捣凤仙花  

      蔻丹是比指甲油更雅致的名字,正如和指甲花相比,凤仙花要更动听一些。民国时那位奇女子叫小凤仙,这个名字透着俏丽和机灵,虽是烟花女子的艺名,但里面的侠气早已盖过了风尘气。她这人配得上这样的名字。  

      没有一种花像凤仙花那样,会从枝头辗转到女子的手指上。用凤仙花在指甲上涂颜色的方法由来已久,"欲染纤纤红指甲,金盆夜捣凤仙花"的诗句就是唐代一位女子所写。后来又有人写过相似的"金盘和露捣仙葩",以及"曲阑凤子花开后,捣入金盆瘦"。能用金盆做捣花的器皿,不是宫中贵妇便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染在她们纤玉般的手上,凤仙花的冰肌玉骨也总算没有被辱没。  

      夜深时,女子们采来凤仙花瓣,用金盆装了,轻捣成花泥,敷在指甲上,等待花里的深红一夜慢慢渗透。次日清晨,指甲果然像染上了绛色云霞。那颜色又牢固,经久不褪,如凤仙花久久不散的一点精魂。平日里举手投足之间,总有一抹红影闪过,让人疑心是落花在眼前飘飞。又或调琴研墨,或捧书刺绣时,于一截翠袖中露出红光艳艳的指甲,凤凰翘首也正是这般惊人的美丽。  

      在我童年时,也有过用凤仙花染指甲的经历。这花易生长,几乎家家都种有几棵。夏天,深红紫红,花开正盛,几个小女孩约着一起染指甲。摘下几朵,虽没有金盆,红花放在白瓷碗里也很明艳,掺上明矾一起捣碎。互相帮着,将花泥汁液在指甲上抹好,用叶子包上,细绳子扎结实,十个手指便动也不敢动了。一夜都兴奋,睡不沉实,满怀期待。天亮后取下,指甲已变成橙红色,连续染几天,颜色会一次比一次深红鲜亮。这样天然的颜料,带着花的香甜之气,每天都让小女孩心里充满了欢喜和骄傲。  

      后来,有了小瓶的蔻丹,但色彩单调,多是大红与粉红。那个时候洗澡都还要到公共浴室,有一回,我在那里遇见了一个很美的女子。她的头发黑而密,全都梳在后面,挽成一个髻,露出光洁的额头。鹅蛋脸雪白,有着沉静的眼睛和睫毛。她怀中有一个婴孩,但她没有像别的母亲那样,给孩子洗澡时总带着些焦躁与紧张,而是闲闲地用手撩起一些水,再轻轻洒在孩子身上。因为她这个动作,我注意到了她的手,生得尤其好看,修长匀称,并且涂着的蔻丹,是当时极其少见的葡萄紫色。她的姿势像是极其无心,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大概知道别人都在看她,也知道自己是美的,所以甚至带有些表演的意味。她在那里,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光辉来,把普通的浴室映衬得像一幅西方油画,葡萄紫是其间最浓烈的一笔,而她和她的孩子就像油画里的圣母给圣婴沐浴,有神圣之美。  

      我一直都记得她和那种葡萄紫的颜色。自那时起,我知道蔻丹所带来的强烈观感。一个追求完美妆容的女子,必不会忘记,手是第二张脸,有时甚至比第一张还重要些。  看过的小说里有个情节,一个女子,有些任性,有些敏感,她爱着一个男人,但却时常有被冷落的感觉。这一回又是几天没有音讯,她心里气他怨他,暗暗赌咒发誓再也不接他的电话,不回他的短信。但突然,他真的发来一个短信,约她去见面。她盯着那短信发了一会儿呆,想断然回绝,心里不舍得,她还在爱着他。终于,她决定再饶他这一次。然后想到晚上的约会,又发了一会儿慌,照照镜子,摸摸头发,好像有件什么事是该马上做的。最后,她只做了一件重要的事,那就是把手上已经有些斑驳的蔻丹洗掉,重新涂了一遍。  

      这个情节把女子的心思写得很细致。和男人相比,女性是过份在意细枝末节了,只因她们在太爱爱情的同时又太爱美。张爱玲在《烬余录》里写过,在香港时,得到要开战的消息时,一位女同学很着急,因为她对于社交上不同的场合需要不同的行头,从水上跳舞会到隆重的晚餐,都有充分的准备,但是她没想到打仗。  

      的确是有这样的女子的,在别人看来也许有些矫情,很没出息,我却觉得格外可贵。我知道,这样的人,也许会拿捏,但内心绝对不奸不恶,她只是把自己的性别色彩发挥到了极致。是为女子中的女子,真女子。  

      爱涂蔻丹的女子,应该是不适合淘米洗菜和清洁厨具的。不过若某天她动了情,也会甘愿卸去华彩,除下宝戒,为一个男人下到厨房。只是这个男人心里未必懂得,她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但却今来为君做羹汤,这是何等的恩情和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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