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潭文学
忧伤无声
忧伤无声
发布时间:2013-09-26
我以为我已经淡忘了,春末时节的鄂尔多斯一行,曾经让我在瞬间里有些母性泛滥的那个在细沙之上奔跑欢笑的孩子……然而,事实却告诉我,有时候,那些发自内心深处的震颤和怜悯,是不会那么轻易地就在行走的时光中遁隐无踪的。如同此刻,我手中轻握的鼠标只是无意之中点击到“响沙湾”,眼前顷刻间就无比清晰地浮现出天真无邪的一对晶莹澄澈的眼眸。
我一直以为,这世间里唯有留守儿童心中是苦的――在没有看到那个小孩子,并深入了解到他的生存状况之前。
我曾经那么疼惜这世间里有着那么多年幼悲凉的留守儿童。正是最需要亲情呵护、肌肤触摸的年龄,却因为父母迫于生计外出务工,而被无奈地长期置放于年迈的爷爷奶奶身边,或寄存于学校乃至亲友家中。终年不得一睹父母双亲的身影,更享受不到如微的爱抚与血脉亲情。长期来自于心理、生理上的饥渴,导致至爱亲情的日渐缺失,不断滋生出童心的孤独和对世事的无力感,也造就出许多自卑自闭的问题少年,在心灵上留下可能一生都难以弥补的缺憾。
在没有机会抱起那个小孩子之前,我一直这么以为――但凡是婴幼儿,只要可以一直跟随生活在父母身边,身在异乡又怎样,风雨飘摇又怎样?父母之爱,永远都会是孩子生命中艳阳普照的温暖。
然而,生活毕竟不是可以完全靠猜测而臆想出来的那么乐观和圆满。真相,总是在不经意间让我们蹙眉长叹,泪湿双眼。
当我在春天里,因着探亲的缘由,不远千里到达那个陌生的城市之后,当我同那个辛劳的群体共同相处了几日,当那个小孩子信赖的手臂紧紧缠绕上我的颈项不肯丢手,当他花骨朵一般柔嫩的小嘴无比依恋地亲吻上我的额头,我的在世间里百催不朽的一颗心,突然间就散了。
――是被那瞬间里汹涌而来的,无边的怜爱和心酸给冲散了的。
那是一个让人一眼看去,就会错误地以为幸福满满的小孩子。长相俊秀,衣着美观。虽然并不是当地人,却讲一口地道的当地语言。只有两岁半的他,是在襁褓之中就随同父母一起离开家乡,直奔鄂尔多斯谋生活而来的。故乡与他来讲,可能早已成为梦中模糊的神话。他的母亲告诉我说:再苦再难,都愿意把孩子带在身边。
的确,比起那些远离父母,留守农村的孩子们来讲,这个叫做杰的小孩子,幸福指数应该是相当高的。他的父母愿意自己带着他一起在城市中打拼,在夹缝中求生存,一家人在陌生的城市里同呼吸共命运,仿佛是很理想的一种生活状态。
然而在同处的有限几日里,我锐利的眼睛,却又看到了怎样的现象呢?
我的心仿佛被一种揪心的疼一把撕成两瓣。一瓣怜惜于杰父母工作的辛苦,一瓣怜悯于杰心灵上的孤单和无助。
杰的父母每天早上都是凌晨三点起床的,先驾车到百里外的蔬菜交易中转站去接菜,然后争分夺秒地返回市区,两个人非常默契地分工合作。母亲因为要兼顾杰的起床、早餐、托教,所以留守在家,惯常在隔壁的仓储间室内外忙碌,对照客户提前预定的菜单,逐一将菜蔬去杂、称重、捆扎、包装,最后装箱备送。这一个过程下来,没有五六个小时是不行的。而往往忙至中途,小孩子杰自己醒来了,看不到父母的他,一个人光着身子就从床上踏着方凳跳下来了,无论是寒冬还是炎夏,晕头晕脑从床上、方凳上不小心摔下导致身体上的破损几乎是很家常的事情。心情好的时候,母亲顾不得脏,一把托起他重扔床上去为他穿衣。过度疲累时就会呵斥他一个人爬回床上去,然后听任他一个人趴在床上用完早餐,无非是店铺里买回来的包子和豆浆、牛奶。而杰的父亲从起床后基本上就是人不离车地接菜、四下发菜。等到他忙碌告一段落时,杰早已被送往托教中心去了,直到夜晚再接回来。所以,杰虽然看上去比那些留守儿童好一点儿,可以随同父母一起生活,然而因为父母工作忙碌,也并不曾得到来自于父母身体上更多一些的爱抚。可以这样来说吧,杰比留守儿童略好一些的,只是每天早上起床可以出门找到自己的母亲,然后望着她在自己眼前晃动忙碌。想要妈妈抱一下,这样的念头基本上属于奢望。
而可以把自己托举在肩头的父亲,杰一天之中,也只有夜晚可以一见。
而夜晚里,父母的时间又何尝可以归属于杰呢?父母这个时间里往往已经开始忙着联系各个菜点、饭店、流动摊贩,记录下第二天需要发出蔬菜的订单。而杰的父亲,还要出车到早上送菜时未曾见面的客户那里进行确认并收账。这样马不停蹄地忙过之后,基本上已经超过深夜23:00。盼望着在父母怀中安睡的两岁半的孩子杰,往往已经在呵欠连天中心有不甘地沉沉睡去了……
我去的时候正是周末,小孩子可以不用送去托教,又因为怕我觉得无聊,杰的父母就赋予杰一个很特别的任务,那就是陪着我一起出去逛商城。那个商城很近,距离杰家租住的地方只有不足50米,听说占地面积很大,跨过很多条主街道,基本上属于空中商厦。当然,那出入口便自然也多。于是我极疑心一个两岁半孩子的记忆力。然而眼见得他们都很忙,也只好颇为踌躇地拉着杰的小手直往那里而去了。
初时,不敢乱走,只在入口处附近一层一层地旋转上去,直到五层,再按部就班地下来,并且找原来的那个进口出来,因为我是一个不大记路的人。小孩子则一直走在我前面,训练有素似的为我带路,居然没有出错。好像这时小孩子跟我在心理上还有一些距离吧,看上去很乖,也不乱走。然而每次人多时我突然间握住他的手时,他都会朝我很开心似地笑出声来。
渐渐的,我们逛商城的范围一点点扩展开来。第二天下午再去,杰骨子中的顽劣开始初露端倪。他在服装区、鞋帽区毫不配合地四下乱蹿,让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惊出几身冷汗。好不容易捉到他后,我放弃了为他购置新衣的打算,很果断地弯腰抱他在怀直奔电梯,然后带他到童玩区,放下他,让他自己去挑选喜欢的玩具。他欢天喜地地选定了一辆滑板车,一板奥特曼。结账时,他居然在书架上挑了两本小人书!我一下子乐了:呵呵,两岁半的孩子!于是很冲动地抱起他,顺势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
吻坏了这个小孩子了。
把东西带回家时,他的母亲还在忙,顾不得跟我们打招呼。于是杰转身对着我张开双臂,要我抱,嘴巴节奏很快地,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是一只手指一直指向那个商城。闲着也是无聊,我便也很乐意逗小孩子开心,于是再一次进入闲逛。反正眼睛总是不闲的,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好看的,一一浏览过去,等到想要走出去时,傻眼了:这个出口处面对的,居然是一条完全陌生的街道!我试探性地问杰:回家去,怎么走?小孩子立刻听懂了似的,泥鳅一样从我怀中滑落在地,风一样穿越过宽宽的街道,直走,右转;直走,右转;直走,再右转……连续穿过至少四个十字路口后,我惊奇的发现,居然这小孩子已经准确无误地把我带回小区门口了。
夜里一起出去就餐时,我忍不住向杰的父母夸奖了他的识路能力。做母亲的叹息说:我们整天忙得团团转,哪里有时间陪他出去转呀?不过是小区里有几个大孩子,看他好玩儿,带他进去玩了几次,然后无意中发现,无论走得再远,他即便是掉队了也总能一个人跑回来……
在我们聊天的时候,我发现杰一直很乖地独自坐着。只是我每次望向他的时候,他的眼睛立刻会朝我看过来,晶莹澄澈的眸子中,似乎有着想要亲近的愿望……我心中一动。立刻朝他在的方向伸出双手,他居然读懂了,很快地从椅子上滑下来,小小的身躯从高大的圆桌之下只那么一闪,竟然顷刻之间已经将小脑袋附着在我的双膝间了。我一把抱起他放置在自己的双膝上坐定了,轻声地问他要吃什么,我来为他取菜。于是很贴心地冲我笑着,小手很明确的那么一指……一直很乖地呆在我的怀中,让我为他加菜,喂他,时而亲呢地将脑袋后仰,小脸贴紧我的面颊。中途他的父母唤他,冲他张开双臂,他似乎没有看到,仿佛在刻意地躲避着父母那期待中掺杂着嗔怪的眼神。
从饭店里出来,时间已然是23:00。宽阔的马路上,到处是穿梭往返的私家车与出租车,而各大娱乐场所门前的红灯很是炫目地闪耀着蛊惑的光芒。城市的夜生活是丰富多彩的,我隔着车窗看到成群结队的年轻帅哥,在路边上奔跑追逐着走走停停貌似消遣的车辆,热情地招徕客人……而我身边坐着的人,忙活了一天,早已经是疲累不堪的了。城市夜生活再怎么奢华,与他们仿佛是不相干的。
回到家的时候,所有的人都下车了,最后只剩下我和小孩子杰。我以为他睡着了,想要摸索着找一件他出门时带着的外套给他披上,因为他一路上都猫一样软软的伏在我的左肩上,小脸一直紧贴着我的下颚。我轻轻地叫他:杰,我们下车了噢,醒醒啦!他立刻警觉地抬起头来望着我,我笑着为他披那件外套,因为外面夜风正猛。不料他很快很用力地将那外套一把夺下,一下子扔到前排座位上了。我愣了一下,没有明白。却见他用一只小手攀着我的颈,将身体朝外探出。另一只胳臂有些费力地将身侧打开着的车门拉合了,然后继续猫一样伏在我的肩头……
他的母亲那时已经进屋里了,因为没有看到他,所以很快地又回到车边来。等她拉开车门的时候,杰立刻从我怀中直起身来,眼睛与她的母亲在黑暗中对视着,只是很短的时间,复又兀自拉合了车门。她的母亲可能心中有所触动,站在那里并没有离开。而回归到密闭空间里的杰,则更紧地用一双小手搂着我的脖颈,小嘴温热地贴伏在我耳边,很均匀地呼吸着,那气息,让我的心中突然间就有些翻江倒海……
我可爱的小孩子,他只是需要父母温情的拥抱而已!然而,天下为人父母的,你们每一个,可否真正了解和懂得?
想起杰的母亲席间曾经对我讲过的一件往事:去年腊月里的一天,由于生意兴隆,一家人的早餐在忙乱中被忽略掉了。平日里孩子闹起来的时候,就随便在电饭煲中热一瓶奶给他。然而那一天很奇怪,孩子一直没有闹。以为在床上看动画片。中午将近13:00时才发现家中床上并没有孩子,一时慌乱起来,发动所有这里的亲友去寻找。整整三个小时,将市区里他可能会去的地方搜了个底朝天,还是没有找到。几乎绝望了。因为那个时间当地多次出现小孩子被拐的报道,也因为天气很冷,杰自己平时在家中只穿一身保暖内衣,从不穿外套。他是只穿了一身内衣裤不见了的。那么冷的天,若一个人睡在外面……谁知就在大家都觉得有些凶多吉少的时候,对面楼层上有一个人大叫起来:快来看呀!这个不是你家丢掉的小孩子吗?!就在二楼拐角处呢!一齐扑过去看,果然,那白净的小人儿正似笑非笑地握着玩具小汽车静静地坐在台阶上……他是什么时候出来的?父母亲友找寻他时那撕心裂肺般的呼唤,杰,难道真的没有听到吗?要知道,杰的家门正对着那个楼道,距离不过十余米。
小孩子言语不能表达的内心,究竟承载着怎样深刻的迷惑呢?这样人为地制造消失,是为了引起父母的恐慌,获取应有的重视吗?
做为父母,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对,忙于生计,也是为了积极给孩子创造一个更好的未来。然而,因为忙于生计,却甚而至于不能每天抽出一点儿时间来细心呵护一下自己年幼懵懂的孩子,呵护居然有一天要让孩子自己来提醒,想来,是多么让人难过的事情。
接下来的一天,所有人都停止了手头的工作,大家一起到响沙湾去玩,都说,来到这里许多年,一起出来玩却是第一次。
脱去了鞋子的孩子杰赤脚奔跑在绵软的细沙上,神情是欢悦的,笑声是清脆的。我们轮流地背他,抱他,触摸他沾满沙子的小手和脚丫,为他拂落面孔上的沙尘……
即便是响沙湾上脱离了海水随风旋舞的沙子,心中也总留存着生命中那波浪起伏的痕迹!更何况,一个颇具灵性的孩子呢?对于父母之爱的求索,大约是这世间唯一碎人肝肠的渴望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