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潭文学
纸 钱
纸 钱
发布时间:2013-07-04
纸钱,就是冥钞。
在村庄,纸钱差不多全是用火纸。火纸就是草纸,就是用稻草,麦秸发酵做纸浆,做成后纸张呈豆黄色,质地很粗糙,抚摸时纸上的颗粒密密匝匝,有些硌手的那种原始纸张。这种纸遍布乡间的大小商铺或街边的地摊,买卖时不论张,只说称一刀纸来,或者说:“买二斤纸”。
邻村邻庄的,或左邻右舍的,和那些老亲旧眷们,有人故世了,村庄的人登门吊唁,通常都说:“烧纸去”。去的时候,无论和死者亲戚关系远近,也不论以前的亲疏,都要买上几斤火纸奉上。当然火纸也不是拿去随便用火点燃就可以成为冥钞,就可供亡灵过奈何桥,买孟婆汤喝的,它还有一系列的造钞程序。譬如它有印钞的时间,在每天日到中天的中午以前。它的印刷机器是温热的男性人手。它的印制格式乡间的人叫“打纸”,就是将纸平铺在地上,打纸的人单膝跪着,用备好的实钞放在火纸上,砰地拍一巴掌,翻起再挪一个地方,拍的地方不能重叠,而且实钞要一反一正地拍,直到将一张火纸拍满为止。民间的冥钞程序很麻烦,所以就不强调去一张张地拍印,而是一沓叠在一起,只拍印最上面的一张就可以了,民间的说法是,只要第一张拍印上了,下面的一沓便会全部拍印上了。这也似乎可算是小批量生产吧。这样的冥钞拍印法,常常会让我想起一个成语,叫“力透纸背”。拍印完毕后,还剩最后一道工序,是折纸。就是把拍印完毕的火纸对角折一下,民间的解释是,不对角折叠,往往到九泉之下就成了假钞,亡灵们揣在兜里是钱,却往往花不出去,我思忖这也可能是防伪吧,就像如今实钞上的水印图案或金属丝条。
乡间的火纸不仅在有老亲旧眷亡故送丧时用,每逢年节也要祭祀用的,僻如清明、端阳、中秋、农历大年来临之前等等。子孙后裔们在年节之际,也是要到墓园去祭拜一下先祖们的,感谢因为他们的冥冥庇护,使自己从一条无尽无际的血脉长河绽出一朵尘世的浪花来,祈祷他们在天之灵承前启后对后世子孙永远给予无尽的保佑,让家庭人丁兴旺、鸿福无尽。
我年幼的时候,逢年过节,父亲就开始手把手教导我拍印火纸了。每次跪姿不够,父亲要厉声喝斥,拍印的稍稍重叠了,父亲也会瞪着眼喝斥。前些年我和父亲一块拍印火纸的时候笑着跟父亲说:“叠一点有什么关系呢,你没看现在的时钞,有错版的,那就成宝啦。”父亲咧着嘴无声地笑笑,什么也没有说。
我年幼的时候村里的人打纸钱,最头疼的是借实钞。那个时候用的是银元,满村的人没几块,我家常常借的是村北韩四爷的,每到农历腊月二十五六,父亲早早便去了韩四爷家,谄笑着向韩四爷讨借他的那块银元用一用。韩四爷的那块银元是他的宝贝,每每总揣在他那瘦骨鳞峋的老怀里。开始去一两户人家借,他是不掏出来的。他眯着眼吸着人们敬给他的纸烟和来人们东一句西一句地扯话,等到那些烟雾把他濡白的胡须熏得黯黄时,他家差不多已经来了半个村子的人了,韩四爷招呼三四个他信得过的人说:“你们几个跟着,带着银元按先来后到的次序让他们一家一家地借用,用完后你们几个一块儿把这银洋给俺送回来。”说着,便哆嗦着老手,在他贴身的胸口吊袋里摸了再摸,才摸出那一块被他擦得锃亮,还被他体温暖得热烘烘的银元来。
那时候常常第一个到韩四爷家借银元的人是朱二奶。她是个孤寡人。身体佝偻着,头发也稀疏灰白了,就像是深秋被风吹得凌乱的一把枯草。朱二奶娘家是桑庄的,她新婚没几天丈夫就被路过的乱军抓了过去,而且一去就杳如黄鹤,再没有了一丁点的消息。有人说是去了国民党的军队,在战场上被乱枪打死在尸体堆里成了孤魂野鬼了,也有人说是漂洋过海溃逃到台湾岛上去了。但朱四奶却坚定地相信他早就被打死在战场上了。每每邻庄放战争片的电影,十里八里朱四奶都要怀揣干粮不分刮风下雨地赶去看,她不是哪个异性男演员的铁杆粉丝,她看电影,只是想从那排山倒海的千军万马中找到她并不十分熟悉的丈夫来。
但可惜她一直都没有寻找到。
每年的腊月二十三,是农历小年。吃过晚饭后,朱二奶便怀揣着一沓用韩四爷的银洋小心翼翼打过的火纸,挎着一个装着几样果品、半瓶子白酒,和几把灰白灶灰的荆竹篮,一个人走到村南的十字路口,在路中央用灶灰撒出一个仅留一个小口的灰白灰圈,据说这样的小口只有祭奠者亲人的亡灵可以进来。然后在圈旁摆上果品,敬上几杯白酒,就嘴里絮絮叨叨念念有词地在灰圈里一张一张地点燃她的纸钱了。她的纸钱是敬奉给她那一去不归的丈夫的,她常常对人们叹息说:“唉,他在外做了孤魂野鬼,可怜啊!”
其实我们村庄的每户人们年节时也是要到庄南的十字路口去祭祀和点燃一沓火纸的。但我们不须带灶灰,上午或下午时我们各家都已呼儿唤女到各自家族的墓园里祭祀过了,这时带来的一沓火纸,是每家特意留下的。我们不撒灶灰圈,只在路中央摆上几样果品,往地上浇洒几盅白酒,然后就将火纸点燃了。这些火纸是送给那些绝了烟火的,客死异乡的游魂野鬼的,每当纸燃成一片片灰黑的黑屑被冷风旋转着吹得四零飞散时,人们便会欣慰地叹息说:“唉,这些孤魂们来捡钱啦,你们也好吃好喝过个年节吧!”
我读中学的时候,村北头的韩四爷已经故去了,他把他的那块银洋带走了。过年节要打印纸时,满村的人愁了大半天,后来听邻村庄的人说,他们那里早就不用银元打制纸钱了,他们用的是现钞。村庄里的人一听就愣了说:“是啊是啊,银洋咱尘世上几十年都不用了,冥界里说不定也早就不用了,咱们乡下里的人,就是糊涂啊!”于是就纷纷用面额最大的现钞打。
刚参加工作的那一年腊月,我回老家过春节。二十八的那天上午,朱二奶拄着拐杖到我家来找我,她更老了,也更瘦了,佝偻得满头白发的头几乎低垂到了腰际里。朱二奶说她已称回了几斤火纸,想打钱,但是手头没有那种面额最大的现钞,都是三块五块的零票子,她寻思我在城里给公家干事,一定会有一张大钞的,她要借去用一下。我把一张大钞借给了她,她果然用后就拄着杖给我还过来了。我和她坐在洒满阳光的院子里说家常。我告诉朱二奶说,如果他丈夫是死在咱大陆上,用咱这现钞打印纸钱没问题,如果他是客死在台湾那边,说不定她给丈夫燃奉的冥钱就没有用途了,因为台湾的钱跟咱这儿的钱不一样,那里的钱用的是台币。
“台币?跟咱的不一样?”朱二奶愣了。
几年后我听说朱二奶还在四处打听哪里可以找到几张台湾钱,她找得很辛苦,我们村的、邻村的、方圆几十里的村子里,只要听说哪家有人在城里工作,朱二奶都会拄着杖一家一家找上门去,央求人帮助她找几张台湾钱。我的父亲不止一次埋怨我说:“烧几张纸钱,不过是表达表达儿孙对祖先的敬意,瞧你把朱二奶害得,四处苦苦找台湾钱,都快要疯掉了。”
我也为此心里不安了好多年。是啊,那么苍老,那么瘦弱残年风烛的一个老人了,被我的一句戏言闹得东颠西跑四处求人,真是让人愧疚难言啊!
但万分幸运的是,三年多后,朱二奶的丈夫竟意外从台湾返乡探亲回来了。那已经是个耳聋眼花的老头了,他在台湾又娶妻生子,尽管生活不怎么如意,却已是儿孙满堂了。朱二奶没有埋怨一句她这一离开就是几十年的丈夫,只是不住地用衣襟抹眼角的浊泪。老头告诉她说,他这一走兴许再也走不回来了,这辈子他亏欠她太多了,他想补偿她,请她该要什么该要多少尽管说。
但朱二奶只要他留下一张台湾最大面额的钞票,只要他穿过的一件旧衣裳。她告诉丈夫说,衣裳,是留着待他在台湾去世后,她给他在老家修衣冠冢用的,台币,是她以后要给他打纸钱用的。
老头愣了,又放声哭了,村里的人愣了,也是纷纷又叹息,又流眼泪。
这就是村庄,这就是村庄人,这就是泥土灵魂的朴素情感,它或许在世人的俗眼里十分地可笑,但在灵魂的沉思中又十分地令人尊敬,它就像村庄四周那些沉默的泥土,质朴,腥苦,但又弥漫着一缕穿透岁月的凄美芬芳。
村庄,是让灵魂流泪的地方。
一个人的树
一个人都是有自己的一棵树或几个树的,
或许,当初你并不知道。但是在岁月里走着走着,人和树就渐渐走到一块去了。或许,那棵树就长在你家的庭院或门前屋后的地方。也或许,那棵树就长在你一生都没去过的坡梁或者山洼里。或许那棵树是梧桐,楸树,也或许那棵树是栎树或松柏。
你尽管不知道,但是树们知道。
有一棵树知道它是要为你做镰把和斧把的,于是在你还没去那边的山洼之前,他就在潜滋暗长着等你了,它朝着你喜欢的形状长,该稍稍弯一点点的地方,不用风吹,他就悄悄地弯了,该稍稍凸一点的地方,他就静静地凸起了。许多人经过那棵树,许多的牛羊经过那一棵树,但谁都没留意过它,只有你来了,那棵树就像心仪你很久的一个女人,枝叶莫名地黝亮蓬勃,或者枝叶低垂得像羞赫的睫毛,你就一下子找到了等你的这棵树,你把它伐下来,然后做了你的镰把,斧把,锄把,或锹把。上山或下田做活的时候,你握着它们,用你手心的汗津滋润着它们,用你手心的体温温暖着它们,多少年了,一张张锋利的镰刀,一把把闪着蓝光的斧头,甚至那些彪悍的吓得石块砰砰迸溅火星的锹都钝了,秃了,然后又被换掉了,但那棵树做成的镰把,斧把,锹把仍然结实,它们因为你血汗的浸润,通体有了你的肤色和肉色,就像你身体的一根指头或者你的一只胳膊,黝亮中透出着一种温润,细腻中折射着一种坚韧。它已伴着你走了几十年甚至大半生的青壮年时光,已成了你生命的一部分,这是你这一生的第一棵树。
你的第二棵树你起初也不认识它。你甚至没有见过它的枝桠和绿叶,甚至也不知道它长的是哪一座山岗或者是哪一道坡坎。但你在20来岁的时候它就被扛到你的家里来了,被一截一截地肢解,用锯小心的锯开,然后刨平,拼装,油漆,成了你崭新的婚床。白天时你离开它忙碌在四围的田野里,夜晚时你就躺着它做梦或呼呼噜噜地打鼾。刚开始它很结实,默不作声地让你在上面辗转翻身,你的儿女在它上面呱呱出生,你躺着它从一个俊朗的小伙子变成一个胡须两天不剃便成为一把疯草的中年人。它看到过你的健壮如飞,也看到过你的疲惫不堪,然后你佝偻了,身体变得轻飘了,稍稍刮风下雨你就像气温计一样敏感得感冒了,咳嗽了。最后你躺在它上面甚至一病不起了。你想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时候,它也和你一样被岁月和生活压垮了,你翻身的时候它也一串声地吱哑着叹息,你拥被坐在床上咳嗽的时候他也跟着你咳嗽,甚至你彻夜难眠轻轻的一声叹息时,它就忍不住跟着你叹息。你油尽灯枯时它也似乎枯腐了,它或许被空放在屋子里三五年,结满了灰扑扑的一张张蜘蛛网,满身很快被虫子蛀出了密密麻麻的小孔,最后零散成一堆朽木,也或许你刚离去,你的儿孙便把它七手八脚地抬到屋外去,并又放进一张崭新的木床,而你的那棵树做成的,差不多跟了你一辈子的老床,却被放在院内的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任风雨一遍遍吹打,任时光静静地啃咬,最终零落成一堆朽骨似的木渣。
你的第三棵树,也是你的一生的最后一棵树。它们在幼苗时,甚至还是种子时你就认识它了,你可能是在野外的一个偏僻角落里发现它的,你把它小心翼翼地移植到你的院子里或房前屋后泥土最肥的一个地方。也或许它当时只是一粒饱满油亮的种子,你把它播在你的院子或房前屋后了。那个时候,你或许最早是40岁,最迟也还没有50岁,差不多是日在中天天在午的时候了,你知道该为自己准备一棵树了,这棵树,松柏是来不及了,它们长得太慢,楸树和梧桐是十分适和的,它们或许能和你以后的岁月亦步亦趋。你植这一棵树,就像在自己的心里放下了一颗定风丸,就像给自己未来的岁月插下了一个渐来渐高渐来渐大的路标。浮躁的梦不再去做了,太遥远的事情索性不再去怀想了,只是像那一棵树一样,跟着风雨和时光去一寸寸成长,你只是踏踏实实地耕作和生活,给儿女们准备婚嫁成家,给年迈的父母筹划病老的事情。
那棵树就长在你的院子里或你家的房前或屋后,闲暇时你会踱到它的跟前看一看,伸出手去估摸它的粗细和高低,然后默不作声地在心里悄悄地估算一番,最后轻轻地长长叹一声息。
你一个村庄里同茬的人隔三差五离去的时候,你知道自己也要走进自己这棵树了,你请人来帮你伐倒它,你知道它是你的船,它将永恒的载着你,从这个世界上,从你亲人的记忆里渐渐地渐渐地离开,像载你去到了一个有去无回的冥冥海岛上,就像你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存在过一样。
那棵树锯的木板终于做成了你的寿木,它被摆放在你家依墙的堂屋边,厚重、沉实,就你一艘等待下水的船。秋天的时候,它有时盛满了黄澄澄的玉米,有时被装满了刚晾干的谷粒,更多的时候,它的上面堆满了你家杂乱的物件,甚至你家淘气的鸡也会跳上去,咯咯地叫着或者趁人不备地叨食几把谷粒。它就这样一放一两年,三五年,甚至十年二十年,你知道它在等着你,因为它是你的第三棵树啊。
在它等你的时光里,你一下子变得豁朗了,那些有些遥远、有些模糊的事情你现在全都感觉淡然了,那些名啊利啊,那些曾经让你吃不下睡不着的事情啊,那些你曾喜爱或憎恨的人啊,你一下子全都琢磨透了,也看淡了。你知道,对于一个人来说,不管这尘世上有过多少的繁花,不管这尘世上有多少的风来风往云舒云卷,也不管这尘世有过多少的名名利利,一个人,不过有三棵树就足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