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
您当前的位置:首页   >菊潭文学

菊潭文学

席面

席面

发布时间:2013-05-02 阅读次数:0 【字体:

发布时间:2013-05-02

    席面,即人面,起码在乡村是这样的。
    乡下人爱说,看俺薄面,就给点面子。有的人就不讲情面,反问,你的面子值几文钱?说要面子的人,却碰了一鼻子灰。
    乡下比不得城市,自然清苦些,平日饮食起居,没那么多穷讲究,有炕桌的都少,就摆一个调盘,更不要说席面了。但红白喜事,几年难得一回,相当排场,将就不得,最讲究的当然是席面。
    固名思义,席面,是面子上的事情,三五年难遇一回,谁都想赚足面子,就像我奶奶常说的,佛争一柱香,人争一口气。即便家境不是那么宽余,既然摆席,就注重面子,有时就不得不打肿脸充胖子了。办事前,求朋告友,东挪西借,那是常有的事,在乡下,再正常不过,并不丢人,穷不起别穷,不过是说说而已的气话。老人们常说,王母娘娘够全的了,临死还短张铁锹。在某些事情上,近乎质朴的乡村人,似乎更要面子,譬如摆席时的席面,坐席时的穿扮席位讲究,情愿死要面子活受罪。
    晋北老乡村的席面,最有名的是八大碗,吸讷了京城的精致、蒙疆的粗旷豪迈,以及雁塞风情,很是气派。八大碗,长久一统席面,成了定式,虽小有变化,却大同小异。八冷八热,那是后来的事,至于十冷十热,有了海参鱿鱼,学城里人的样子,花里忽哨,那更靠后了。早年,就是在我小时候,遇红白喜事,乡村里老丧顶喜,无论穷富,都要摆八大碗的席面。自然,也有极穷的,讲究不了那么多,就做几桌素席,还是八大碗,不过是清一色的豆腐席面了,用豆腐冒充肉,做成烧肉丸子等各种肉的形状,吃到底一个味道。也有不图虚名的,八大碗减半,也不披红挂绿,用陶土盘上,人称赤屁股碗。而大多数人家,为了面子,一定要摆正宗八大碗席面的,是景德镇青花瓷,最次也是阳原青瓷。
    俗话说,十里不同天。地域不同,八大碗自然不尽相同,如老大同八大碗、广灵八大碗等,就是我们那里,河南河北隔条河也有所不同了,但有两道面子上的菜,却是一样的,一道是最后垫底的硬菜肉丸子,表示席面上完了,也有圆圆满满的意思;另一道就是席面之魂,八大碗中的精粹,连东坡肘子都比不了,叫烧猪肉面子,面子的大小长短,皮红油白,是很有讲究的,也是最为东家长光赚足面子的大菜。厨师的好坏,这几道大菜最见功夫。
    如今,时过境迁,乡村的席面,早由八大碗演变成十冷十热,花钱一产包席,城不城,乡不乡,早已没有当年的席味了。许多大菜增增减减,总比城里慢几步,但有两道菜却一直保留着,红烧丸子,烧猪肉面子,传统的观念根深谛固,面子上的事,少不得。
    老乡村的席面,是没有城里的精致,甚至有些粗旷,但若论排场讲究,真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走近村口,凭席面特别的味道,根本不用熟人引路,一路寻着味道,就可以走进那家做席院子的大蓬里,念喜的人就是这样找上门的。屋里锅灶小,地势窄,是做不出席面的。乡村人家院子宽敞,办事时,在东窗台前盘一个大锅台,能座两口大锅,灶侧架一个大案子,切肉、摆放盘碗,顶上搭着厚厚的帆布,就算临时做席的大厨房了,从开始剔骨分料煮肉,席面的味道就出来了,愈来愈浓。那席面的味道,和饭店的不一样,很是特别。多少年后,那味道我依然记忆犹新,在脑海深处弥散着,清新着,醇香着,在城市,无论多大多气派的星级酒店,绝对闻不见那样的味道,那怕那一天全是包席。也吃过几家开在老街巷所谓的老八大碗,样子倒是相似,就是没有席面的味道。后来慕名去郊县,寻访到居民区巷子的尽头,是有一家八大碗饭店,没有牌号,是凭若有若无的味道硬寻到的,那几碗招牌菜,吃时的确有些席面味,不过与老乡村的席味比,还是淡多了。
    有人说是厨子的关系,也有人说是材质的问题,更有人说是我的心理感觉上得差距,我无言。在乡下,做席面的厨子,是祖传的手艺,烧肉、炸丸子、焖鸡块,从配料到火候,的确有不外传的绝门技巧。况且,就那么几道菜,十几代人捶摸了几百年,又不乏聪明才俊,不断精益求精,确实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地。自然,说材质问题,也不是没有道理,像村里人常说得,泥基模子是烧不出琉璃瓦的,八大碗原材料的选择,本来就很讲究,肉的年、肉的部位,刀法,以及煮肉蒸肉加汤的底料,特别有讲究、有分寸,麻糊不得。过去,从种植到养殖,都是原生态的,不懂得、也没有添加济的说法,肉类及配料是纯自然的,原汁原味,做出的席面,自然味道纯正了。不要说席面,过去家里有了客人,炒几颗鸡蛋,熟起的麻油味和鸡蛋味,隔几堵墙都闻得见,说菜味飘香名副其实。
    在乡下,一家办事做席,几乎牵动了全村家家户户,左邻右舍更不必说。
    在旧年,大户人家锅碗瓢盆还齐全一些,一般人家,虽零零碎碎有几个,请人上一桌菜都不够,更不要说正二八经摆席了。厨蓬搭起后,亲朋好友,参与办事的人,全部分头出马,满村子绕着借盘碗桌子等席面用具。曾有过八仙桌的人家,历经变故,几乎没有了,连普通的高桌也不多,且七高八低地不实用。有骨排凳子的更少,坐着蹬缝纫机用,学校虽有,却概不外借。所以,办席时,只好借炕桌了,两张炕桌对在一起,算一席,能盘腿坐十个人。借碗盘时,当下就在底部贴上白胶布,写上名字,为归还时方便。况且盘底有窑号,各家识得自家的,错不了。席散后,送走客人,就忙着还盘碗桌子了,老辈遗留下规矩空还不得,根据所借物品多少大小,或送几块喜糖,或送一盒喜烟,也有送肉份子的,包括一两条烧肉面子、三五个肉丸子、几个油糕,那就算大人情了。
    村中同门当家没出五服的、亲戚、邻里相好的、德高望重的,全在被邀之列,要上礼坐席,拿米面粮票礼金,五花八门,亲近的长辈还得准备敬酒时认大小的红包,比礼钱还要重。
    主厨,基本上是村中的名厨,有从外边请来的,也知根知底。厨子一到,下单备料,和总管商量后,根据宴请人数,定桌数,定料量。猪、鸡、蛋等,大多是自家蓄养的,不足部分才到外边购买,很快就齐全了。帮忙的人,说说笑笑,蹲在厨蓬边清洗盘碗筷子;厨子早穿上长围裙,肩上搭块白毛巾,一边煮水,一边在案板上砍肉了。砍肉有许多讲究,刀功自不必说,关键是根据用途下料,如做烧肉面子用五花肉,做丸子用精肉,过油肉用里脊等等,分门别类地剔好,切成所需要的条块,开始下锅煮。肉汤一滚,厨味就出来了,从蓬子飘到院里,溢满街巷。到烧肉、炸丸子时,厨味浓到了极致,之后经久不散,一直弥漫着。这时,消闲下来的厨子,拿毛巾擦汗,从耳朵上取下卡着的喜烟,得意地吸起来。坐在街头巷尾的老人们闻见后,就会谈古论今,品评这厨子味道如何,那席面真有味,连大清民国时的旧事都抖落出来了。
    加工好的肉菜,如烧肉面子、丸子、黄焖鸡块等,都码在碗里,要上大笼蒸,大火,文火,要蒸七八个小时,口感味道全在最后一蒸。厨子在蒸的同时,做好浇碗的红汤清汤,等出笼上桌前,倒扣在盘里,浇一勺半勺汤,热气腾腾,香味扑鼻,就是席面上的八大碗了。端盘得人轻轻地放在调盘里,端到桌子上。八大碗是席面的主菜,全是热的,包括米枣青红丝蒸的八宝饭。另外还要配几个碟子的凉菜,又叫拼盘,以及一个大粉盘。八大碗是面子上的事,就是配菜也不例外,讲究得很,村里人说得四六席,就是说配菜凉碟的,大方的、殷实的人家,就上六个凉碟,三荤三素,大粉盘还要披红挂绿,摆一圈鸡蛋牙儿,摆一圈猪肝片。一般人家,就是四个普通的凉碟了,荤素随便搭配,大粉盘上最多披几条鸡蛋丝和海带丝。
    坐席的女人,都带着一个铝饭盒,等布菜的人给分份子,烧猪肉面子一人一条,肉丸子一人两个,黄焖鸡块一人一大块,除了大粉盘,就是凉碟也要分布。桌上公抽的纸烟,早按人头拔根了。女人们舍不得吃,将份子肉放进饭盒里,凉着,等散席拿回家切碎慢慢就饭吃。只吃菜汤和粉盘,不够还可以夹盘凉菜,反正是菜女人,没人笑话的。大男人们不好意思,全就酒吃光了。
    坐席的人回想着,谈论着,谁家的烧肉面子大,谁家的又薄又小,谁家的肉丸子实在,谁家的粉面大,全是席面上的话。谈着谈着,东家面子的大小就出来了。
    财大气粗的人家,烧肉用的是一等肉,面子又厚又肥,烧出的肉皮红油白,自然面子大。普通人家,花费不起,又想要面子,就只能在盘底做功夫了,肉底下常常有衬垫,无非是红烧土豆、油炸豆腐,垫在最下边,从外观看,盘子又满又高,似乎很有面子。不过也不尽然,村中南大院的早大爷,也算大户出身,却相当小气,学贫寒人家的样子,八大碗有一半有衬垫。还事先准备了两半口袋红萝卜,立在堂门后,等坐席的人到齐后,专门一遍一遍向孩子们叮嘱:“等一会儿安席时吃炸糕,吃大肉,千万别动门后口袋的萝卜。”孩子们听见,一轰而上,一人两三根萝卜,在线口袋上一擦抹,脆生生地嚼着吃,谁也拦不住。一会儿,捂着小肚直叫疼。做豆馅菜馅时,从院里挖回半碗土,趁人不备,搅进锅里,油糕沙牙碜,坐席的人吃不下,省多了。
    红白喜事的席面,一样讲究,是清一色的八大碗。不过,鼓匠上不了席面,像村里人说得,狗肉上不了席面,在鼓匠蓬随便吃一些。再早,羊肉也不上正席的,煮一锅,手端碗,我们这儿端字念成夺字了,意思是糕肉一个碗,站着吃,给早到等坐席的亲戚泡糕吃。
    除了席面的本身,席面上,最显示面子的自然是安席。俗话说,吃好吃赖,讲个排位。安席的规则,讲究的就是老幼长序,辈份大小,远近亲疏。有时也不尽然,有权有势有钱有时的,免不了要上尊位。一般讲究,老爷娘舅坐正席,席要安在正房里的西房。正席人数不足,就补一些有面子的人。其他赶大轮小,按远近就安排在偏房或邻居家了。有时人太多,吃完一班,再安排第二班席,吃时已半后晌了。坐回席时,就有人问,吃得是头班席,还是二班席,不言而喻,面子的大小,从安席上的次序位置就一目了然了。有因位序不合,发生争执,吵得不可开交,还得请中人说和。不过,红事吵的少,能忍尽量忍了,忍无可忍才爆发,怕人笑话。白事就不一样,说吵就吵,叫吵丧,越吵越好。面子有时是争来的。
    办一场席,前前后后总要热闹几天。就是办完了,归还盘碗桌子等物事,零零整整,也得两天。况且,街头巷尾总有人热议席面如何,厨子怎样,或竖大拇指赞一个,或摇摇头,默不作声,但几年后一提起谁家的席面,就拿出比较一番。席面的好歹,直接关系到东家的面子,是传辈子的。乡村有句关于面子的老话,一直流传着,人活脸面,树活皮,墙头活了一把泥。
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