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潭文学
长在脊梁里的树(外一篇)
长在脊梁里的树(外一篇)
发布时间:2014-10-15
它有一个铁骨铮铮的名字――白杨。在北方,白杨是一种极其普通和平凡的树,却长在军垦人的脊梁里,撑起西部中国壮烈而血性的天空。
斗转星移,大漠荒凉。新垦者的脉搏和心跳震颤着千年荒原的心脏,半个多世纪的悠悠天光和西部风沙孕育、凝结而成的一粒粒种子,在新垦者的心里发芽,深深地扎根于风吹石头跑的茫茫大戈壁,坚强地挺起绿洲的脊梁,葳蕤成如此瑰丽的精神图腾。
曾经有多少绿色的梦在这里驻扎。在沉睡千年的大漠、戈壁和荒原,一旦种子落地,便开启一生无怨无悔的生命航程。不择地势和土壤贫瘠,也从来不奢求阳光和水分,白杨都会紧紧抓住雨露偶尔眷顾的宝贵机会,尽情挥洒着对生命的热爱和感激之情。无论严冬酷暑与风霜雨雪,白杨一如最初笔直、挺拔的躯干未然屹立于天地之间,迸发着生命蓬勃的张力。
春天,白杨举着一树树毛茸茸的新绿,渲染着茫茫戈壁最富诗情画意的韵脚;盛夏,风是形影不离的伴娘,掀起荒原浓荫如伞的盖头;秋日,白杨则挥舞着手臂和金色的请柬,翘首祈盼着远方亲人的到来,一颗赤子之心乘坐落叶回到泥土的故乡;严冬,白杨树删繁就简成一柄倚天长剑直指苍穹,守望着祖国西部这片古老而宁静的土地。
在西部中国哪里自然环境最恶劣,那里就有白杨树岿然不动的身影;哪里条件最艰苦,那里就有军垦人生活和战斗过的足迹。命运是如此的神奇和相似,白杨树和军垦人交流、汇聚成生命和意志的集合体,尽情展示着生命的辉煌。曾几何时,有多少从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凯歌进疆的军垦壮士,在这里集结,汇聚成一条浩荡的河流,不断刷新和改写着西部中国的梦想高度。是他们,用劳动的第一声号角,催醒了沉睡千年的大漠、戈壁和荒原。他们用白杨树一样挺拔、伟岸的身躯无畏地抗击着一切的艰难险阻,风吹不到、雷劈不垮。白杨树,你一路走过的铿锵有力的足音,就是共和国前进的步伐。白杨树,你状如云雨的手掌,托举起一座座童话般的军垦新城,荡漾着绿洲甜蜜的微笑。
我来到西部“戈壁明珠”石河子,这是一座与共和国同龄的年轻军垦新城,是白杨树生生不息的故乡。诗人艾青在他的代表诗作《年轻的城》曾满怀深情地赞美这座充满着朝气和希望的城市;它是这样漂亮令人一见倾心它的一草一木都由血汗凝成……城市的上空笼罩着绿色的云朵,随处可见白杨树挺拔、伟岸的身影。徜徉在白杨林中的甬道,从浓密枝叶间筛落的点点金光,在心灵的琴弦上跳跃,雀鸟在啁啾啼鸣。一棵棵、一排排的白杨树手拉手、肩并肩、根连根,凝固成坚不可摧的绿色版图。微风徐来,银灰色的树叶在空中沙沙作响,似军歌嘹亮,在心间久久地激荡和回旋。在林间悠闲散步的军垦老者,面容慈祥,无论或坐或立,他们的腰杆都挺得笔直,成为一棵棵移动的树。我知道,他们的脊梁里都生长着挺拔、伟岸的白杨树,只要生命生生不息,就会把脊梁化作永远不倒的长城。
三世献子孙,白杨伴忠魂。我走过星罗棋布的绿洲,在高大、静默的白杨树下,总会看到一座连着一座的坟冢。一张张清晰的脸庞在历史的风尘中浮现,他们脚步铿锵地向我走来,把痴情的眼神高高地托举在蔚蓝色的天空,深情凝望着这片用一生青春和热血耕耘过理想的故土。
我走近你,仰望着你,白杨树,我的手一遍遍地摩挲着你饱经沧桑的躯干,从心底里热切地呼喊你的名字,一次次热泪盈眶。我愿成为你脚下的一棵小白杨,沿着你走过的一串串坚实的足迹,走向未来。
黄昏里的孩子
残阳如血,背景是一片空旷苍茫的大戈壁。近处,被岁月侵蚀的一截土城墙上面,并排一溜儿坐着9个只有八、九岁的孩子,其中有男孩,也有女孩,都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乡村孩子。
渐渐沉淀下去的夕光,像温暖的血液,均匀地涂抹在他们的脸上和身上。他们都穿着农家自制的棉衣、棉裤,男孩的棉袄显得有些局促和灰暗,女孩身上穿的则是那种典型的碎花小棉袄,弥漫着一股浓浓的乡村味道。黄昏中坐在土城墙头上的这一排孩子,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坐着,眼睛直视着远方,仿佛僧侣入定,在安心等待从天而降的神谕和偈语。
有些野性和粗粝的漠风呼呼地吹,夹杂着浑黄的尘土和沙粒掠过。黑条绒布鞋和碎花布鞋所组成的一长溜儿孩子的腿脚,快乐地摇摆和蹬踢着。棉袄的下摆被掀起,凉嗖嗖的风像冰冷的潮水拍打着身体的海岸,一双双冻得通红的小手急忙按住棉袄的下摆,孩子们的嬉笑声很快淹没在风声里。
风是这片大戈壁的魔王,尤其是黄昏里的漠风,把孩子的眼睛吹成了一条线,男孩一绺一绺的黄发和女孩松散的发辫,像野草在风中劲舞,脸蛋上的两团红,深深地陷进黄昏的落日里。
仿佛是等待了千年,也许是生命明灭的一瞬间,等待的神谕和偈语神奇地出现。大戈壁的心脏在剧烈地震颤,一列绿漆火车呼啸着,从土城墙头上一长溜儿孩子面前十米远的地方轰隆隆地飞驰而过,车轮撞击铁轨的轰鸣声刹那间击溃了孩子们身体里的安静。孩子们的腿脚蹬踢得更欢了。秋后麦茬地一样裸露出的手指在风中拼命地挥舞着,咿咿呀呀的叫喊声紧追着火车西去的身影。
多少年了,这幅映像似一块磁铁,牢牢地吸附在我的脑海里。那是一九九七年的盛夏,我当时一十九岁,在郑州上大学,学校放暑假了,我买上车票坐火车回远在千里之外新疆的家。火车已经行驶了一天一夜,进入甘肃境内。临近黄昏,火车像一条百足虫,在甘肃荒凉、贫瘠、苍茫、古老的大地上缓慢地爬行,是我忧伤的怀乡思绪拖拽住了火车行进的速度。
就在我的神经渐趋麻木时,风夹杂着沙粒拍打着车窗的劈啪声,吸引了我的目光。我扭头向车窗外望去,正巧看到了让我终身难忘的那一幕。在嘉峪关的一截土城墙上头,端坐着一长溜儿孩子。我浑身电打一样,紧张的目光急切地追随着他们的身影。我默数着他们头发像野草一样跳舞的头颅,一共是9个孩子,其中有男孩也有女孩。被黄昏和漠风冻住的激情瞬间又在他们的脸上和肢体语言上融化,孩子们兴奋地挥舞着手臂,向飞驰而过的绿漆火车拼命的挥手和叫喊。凝望着土城墙头上端坐的这一长溜儿孩子渐渐远去的身影,我心里执著且固执的认为,这9个孩子当中必定有一个男孩是我。弥漫着橘黄色忧伤的人世烟尘,于恍惚之间又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黄昏里一个拖着鼻涕坐在土城墙头上痴傻地等待着火车经过的小男孩,父亲呼喊着我乳名的颤音在无边无际的暮色里游荡和奔跑,我却充耳不闻,任汹涌而来的苍茫和孤独淹没了我瘦小的身子。
就是这样的一幅场景和影像,像一块被岁月锈蚀的马蹄铁,经童年的记忆擦拭得如此光亮而鲜活。
生命和人生是如此惊人地相似和神奇。从家乡到故乡,我一次次地背负灵魂,回到生命最初的原点。
一九七六年,我降生在甘肃高台县红联村一座屋顶四处漏风漏雨的破土屋里。这是一个冬日的黄昏,当我呱呱坠地喊出来到这个荒凉人世的第一声生命的啼哭时,一抹冬日里橘黄色的夕光均匀地铺陈在我长满皱纹的小脸上,我身体里的血液顷刻归于宁静,我依稀听到了远方传来火车似有似无的汽笛声,这是神的暗示与召唤。一条铁轨从家乡高台县城穿城而过,等我渐渐长大,常常拽着父亲的衣角去县城的集市赶集。每当黄昏降临,冥冥之中总会有有一双手拖拽着我,独自远离人群,跑到火车只停两分钟的站台上,看呼啸而过的火车。当痴傻的目光追随火车渐渐远去的身影,我常常在想,火车要驶往何方?在遥远的远方,在铁轨的某一个地方,会不会也有一个看火车的小男孩呢?
时光的河流静静地流淌,这个黄昏里看火车的小男孩永远长不大,像一块胎记烙在我的心里、脑海里和身上,在无数个夜晚的梦境里奔跑,携带着我的灵魂匆匆赶路,一路没有星光和花朵。
一九八零年,我当时六岁,村里发生了饿死人的事件,父母亲迫于生计,决意带着大姐、我和两个弟弟投奔远在新疆的亲戚。最后我们一家六口人在石河子乡一个叫努尔巴克的小村子里安顿了下来。当时生产队是大集体,大人们集体出工、一起收工,按工分吃大锅饭。父母出工,只能把我们四个孩子锁在黑暗的屋子里,那时小弟还小,不管白天黑夜睡得昏昏沉沉,大姐、我和大弟玩累了就睡,睡醒了继续玩。我凝视着从屋顶投射下来的一束光柱,静静地发呆。无数身体通亮的微小尘埃,在属于它们自己的舞台上跳着静谧的灵魂之舞,透过它们,我看到了自己的前世今生。间或有一两只硕大的绿头苍蝇,在屋子里嗡嗡地绕来绕去,有时候会听到清晰的“啪”的一声,是绿头苍蝇一头撞在了窗玻璃上,掉在酱黑色的饭桌上迅速翻转个身,又继续振翅飞行。除此之外,什么声音也没有,屋子里发酵着死一般的寂静。
傍晚时分,通过黄昏里最后夕光的指引,可以找到紧贴在窗玻璃上的三张无助的脸。大姐、我和大弟就这么静静地向外张望,看红彤彤的日头慢慢地落下去,看院子里的花母鸡和红公鸡散漫地走来走去,看脸上沟壑纵横的老农挥舞着鞭子,吆喝着一架老牛车从院子外面的路上吱扭吱扭地碾过。我们就在黄昏的苍茫和孤独里等待父母的归来。
包产到户后,生产队上把一块面积约有20多亩的土地分给了我们家,这块土地正好紧挨着一条铁路。这条铁路被当地人称作“欧亚大陆桥”,是通向一个叫俄罗斯或前苏联的遥远国度。在小学、初中和高中的暑期,我会跟着父母来到紧靠这条铁路的地里干活儿,时常看到托挂着一节节油罐和物资的火车从我们的面前轰隆隆地飞驰而过。车轮撞击铁轨发出的“咔塔咔塔”的巨响声,震颤着我的一颗心咚咚直跳。我伫立在黄昏里,凝望着铁轨的两头无穷无尽地向苍茫而寥廓的远方延伸。从家乡到故乡,黄昏里孩子的轮廓渐次清晰,生命的两个原点,形成了一条记忆的直线,穿越了我的童年、少年和青年,直至影响着我一生的走向。
38岁那年,就在我步入中年之际,我拥有了活泼、可爱的女儿――许慧茹,她的身体里流淌着我不安静的血液。一个秋日的黄昏,我抱着只有七个月大的女儿来到铁路边看风景。柔和的夕光成为一条河流缓缓地流淌在女儿的眼睛里。当看到一列火车呼啸而过时,女儿的眼睛突然睁大,身子不安分地扭动起来,小腿乱蹬着,小手在黄昏的风中挥舞着,嘴里含混不清地朝着火车远去的身影咿咿呀呀的喊个不停。从女儿的身上,我仿佛又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