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潭文学
易逝的时光((第十五章)
易逝的时光((第十五章)
发布时间:2014-09-30
第十五章
到1990年春上,范小萍到市里已经四年多了。这四年,她遇到了她生命中的第二个男人,开始了一段全新的生活。她住在市北环,在邻居眼里,她是一个幸福的阔太太,男人很有钱,一有空便开车回来,带着她和女儿到外面吃饭游玩。可是,只有范小萍自己心里清楚,她过的是什么日子。
刚刚来到市里的时候,范小萍一心想的是尽快忘掉郑军章,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重新开始。她什么都没有,只有卖房的几千块钱。一开始,她在偏僻的街道租了个住处,白天就在大街上游荡,不知干点什么好。她是个不服输的女人,她认为老天爷既然让一个人存在,便必定会给他一条生路。现在手里有一笔钱,可以做本搞点啥生意,只是一时不知该往哪条路上走。在没想好干啥之前,范小萍做过保姆,卖过菜,送过奶,吃过许多苦,受过不少累,她每天过得忙忙碌碌,晚上躺到床上,往往腰酸腿疼。最后,她看城市里的人注重精神文化需求,喜欢在情人节或开业庆典时买鲜花,心想这个生意累也累不着,每天与鲜花作伴,感觉自己的气质和品位也在提升。于是,她到其它花店考察,用手中的钱在师院门口租一个小店,卖起了鲜花。
花店的生意时好时坏,一到节日便销量骤增,范小萍一月到底盘算一下,倒也有不少盈余,这给了她继续干下去的信心。
一天晚上,快到打烊时,花店来了个男人。范小萍见他从汽车里下来,径直向店里走来。这男人三、四十岁的样子,瘦高的个子,穿着很讲究,进到店里,这看看,那看看,最后问:“小姐,请问老婆生日送啥好?”
范小萍微笑着说:“当然是红玫瑰了!”
“听口音,你也是梅溪县人?”来人问。
“是啊,你也是梅溪的?”范小萍惊喜地问,想不到在这个寂寞的城市能够碰到同乡。
“我是红渠乡青潭村的,我叫郑狗娃,很高兴认识你!”来人说。
范小萍暗想真是巧,这个人竟然和郑军章是一个村的,便不由得觉得很亲切,热情地说:“我叫范小萍,希望以后多光顾我的花店。”
“你的名字真好听,我的名字很土,让你见笑了。但这是我父母起的,这辈子不管怎样,我都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狗娃自我解嘲道。
“你的名字很好啊,在咱们家乡,越是稀罕的孩子越是起的名字普通。我家邻居有三个孩子,起名叫门栓、门鼻、刷子疙瘩。”范小萍笑着说,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狗娃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一刻,他暂时忘掉了心中的烦恼。自从和马舒雅结婚之后,狗娃越来越感到在这个家中当上门女婿的尴尬。看起来好像是老岳父把生意都交给了狗娃打理,但其实外表风光的狗娃,事事处处都受制于岳父。就连生个儿子,岳父也起名为“马小宝”,狗娃连给自己儿子冠姓的权利都没有。那年他一个人开车回老家,正好碰见金铃,金铃问他为啥不带着老婆孩子,他怎能告诉人家老婆不愿到农村去,只好以儿子感冒为借口搪塞过去。种种不顺心加在一起,狗娃心里自然很不痛快,他把所有憋屈和不满都发泄到老婆马舒雅身上。两人的矛盾自然不断升级,本来就没有什么感情基础,现在更加水火不容。特别是老岳父下世之前,留了个遗嘱,特别说明如果狗娃和马舒雅离婚,将得不到家里一丝一毫的财产。狗娃为了稳住局面,便和老婆不冷不热地周旋着。他每天早出晚归,之所以能把酒楼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就是为了尽量减少和老婆独处的时间。但他是个聪明的男人,他知道弦绷得太紧会断的道理,所以,每年所有的节日,老婆儿子的生日,以及结婚纪念日,他总是记得一清二楚,也只有在这些日子里,狗娃才会稍稍缓和一下和老婆的关系。这天还是这样,狗娃记得是老婆的生日,便准备早点开车回家,路过花店,看还开着门,便想着进来买束花送给老婆哄她开心。不想能在这里遇到同乡,和开朗漂亮的范小萍笑谈了几句,狗娃感到心里顿时畅快了许多。
“你老婆真幸福,有你这么好的老公。”范小萍一边为狗娃选花,一边感叹道。
狗娃微笑了一下,心中又升起难言的苦涩。他痛恨自己故意为之的谄媚相,什么时候,他才能真心为自己喜欢的女人送束花,那该是怎样的浪漫和激情呢?
狗娃看着眼前的范小萍,她有着苗条的身材,娇好的容颜,她弯着腰,在一丛红玫瑰里精挑细选,长长的头发垂在花瓣上,形成一副美丽的图画。
狗娃不觉心里一动,他奇怪怎么会对一个陌生的女人这么快就产生好感。在他心里,长到现在,真正喜欢过的女人只有一个,那就是翠玉,然而她却死了,带走了他对爱情所有美好的幻想。许多个不顺心的夜晚,他常常躺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回想和翠玉水乳交融的那个晚上所有的细节,一遍遍地想,一遍遍地回味,常常心痛得淌下泪来。如果翠玉还活着,狗娃一定会勇敢地追求她,让她分享他今天的优越生活。可惜她死了,永远也见不到她了,哀大莫过于心死,那种心如止水的感觉已经很多年了,没想到在这个夜晚,偶然路过这个小小的花店,面对一个刚刚认识的女子,狗娃一潭死水的心里竟然还能激起小小的涟漪,连他自己都诧异了,他以为这辈子他都失去了爱的能力。
狗娃问:“老乡,你老公和你一起来的吧?”
范小萍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大大的眸子里盛满了忧伤,她幽幽地说:“我老公不在了。”
“噢,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狗娃连忙道歉。
“没关系,已经过去很多年了。”范小萍轻轻地说着,把选好的一束玫瑰花包装好,要递给狗娃。
狗娃看着范小萍手执鲜花的样子,觉得鲜花配美人真是绝配,便掏出五十元放在柜台上,情不自禁地说:“这束玫瑰我买了,但送给你!”说完,不等范小萍有所反应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范小萍望着狗娃离去的背影,不知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想喊住他把钱还给他,可他却急急地开车走了。她抱着那束玫瑰,忍不住低头深深地一嗅,花朵的芬芳让她沉醉。这是她今生收到的第一束玫瑰花,却是自己店里的,自己挑选的,自己包装的,没花一分钱,不仅得到了这束花,反而还收了五十元钱,她感到真是不可思议,觉得这个狗娃怪怪的让人难以理解。
从那以后,狗娃一有空便到花店来和范小萍聊天,慢慢地,他们便熟悉了。范小萍被狗娃的年轻有为敢想敢干所折服,总是认真地倾听狗娃诉说他生意上的种种趣事,也为狗娃作上门女婿的不易处境而打动,两个生活不如意的年轻人,两颗饱受伤痛的心,不知何时越贴越近。
范小萍在不知不觉间已深深地爱上了狗娃,她自责过,告诫过自己不能去破坏狗娃的家庭,可狗娃看她时那深情的眼眸让她无法自已。终于,在一个夜晚,狗娃开车带她到市郊的山坡上兜风,面对狗娃真诚的表白,范小萍在月光的抚慰下,最终迷失了自己,心甘情愿地投入到狗娃的怀抱,在满天星光的见证下,把自己彻彻底底地交给了狗娃。事后,她哭了,哭得很伤心,她后悔自己没有把握住最后一道防线,做了一个可悲的第三者。
狗娃躺在山坡上,紧紧地把范小萍拥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亲吻她,忘情地说:“小萍,委屈你了,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谈情说爱,但请你相信,我的心只属于你一个人,你再忍耐一下,待到合适的机会,我一定会离婚娶你!”
范小萍还能说什么呢,事已至此,也只有等待了。后来,狗娃在北环给她买了套房子,登记在她的名下。一有空,狗娃便过来和她温存一番,但无论再晚,他从来没有在她这里过过夜,即使范小萍再低三下四地求他留下来,他也总是坚定地起身穿衣离去,留下一个伤心的泪美人哭到天明。一年后,范小萍生了个女儿,狗娃给她起名叫“郑依依”,意为每次离开都依依不舍。自从有了依依之后,狗娃来得更勤了,把娘俩的衣食住行都安排得尽善尽美。在外人眼里,范小萍是个幸运的女人,拥有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可日子一天天过去,狗娃绝口不提离婚的事,她就像个深宫怨妇一样,总是期待着狗娃的偶尔临幸。眼看着依依一天天长大,范小萍不知这样暗无天日的生活还要持续多久。
军章自从把金铃和丽芳接到市里之后,一直想尽一切办法去弥补这些年让金铃受的苦。虽然第一眼见到金铃时,他诧异于自己的老婆竟然变得如此黑瘦,如此粗糙,完全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但望着那依旧深爱着他的眼睛,军章的心碎了。他知道,这么多年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在农村会多么艰难地生活;他知道,金铃的变化全是因为他坐监而带来的;他对不起她,不管她变得再老再丑,他都要好好对她,用自己的下半辈子去弥补她,爱她。
夏天的一个夜晚,本来狗娃答应过来陪生病的依依讲故事,可是因为马舒雅看得紧,狗娃没法出去,只好万分牵挂地待在家里。第二天,狗娃赶过来时,面对哭成泪人的女儿,他心疼地抱起依依,一再地好言安慰,但依依还是哭个不停,一边哭一边说:“爸爸说话不算话,我讨厌你,讨厌你!”狗娃听了,心都碎了。他自责地对范小萍说:“对不起,孩子的咳嗽好点了吗?”
范小萍说:“她不停地哭着要你,我又没法给你打电话,你说她的嗓子会不发炎吗,又哭着不吃药,咳嗽当然好不了了。”
狗娃对依依说:“宝贝,是爸爸不好,罚爸爸给你讲两个故事好不好?”
依依抽泣着说:“不好,我要听五个!”
“好,五个就五个,但你要答应爸爸先喂你吃药好不好?”狗娃耐心地说。
“好。”依依终于平静下来,乖乖吃了药。
通过这件事,狗娃意识到自己分身无术的难处。幸亏这次只是女儿咳嗽,如果是其他突发状况,而自己又正好走不开,那她们娘俩该怎么办呢?必须找一个知心的能守住秘密的人来帮他。狗娃想来想去,觉得只有军章能信得过。他和范小萍的事天知地知,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虽然他能感觉出马舒雅对他总是晚归的怀疑,可只要他回家,只要借口说在应酬,马舒雅也拿他没办法。事到如今,他只有把这件事告诉军章,必要的时候请他出马,替他照顾她们娘俩。
于是,借着在一起喝茶的机会,狗娃毫无保留地把他在外面还有一家的情况告诉了军章,让他以后对她们娘俩多加照顾,不过他只说是同乡,留了地址和电话号码,并没说出范小萍的名字。军章听了,也体谅狗娃的难处,便爽快地答应了。
一天中午,范小萍接到幼儿园的电话,说依依饭后在玩滑梯的时候,不小心从上面跌了下来。她顿时六神无主,连忙给狗娃酒楼打电话,一个员工接住了,说郑经理儿子过生日回家去了。范小萍无奈,只好打到狗娃家里。狗娃和老婆儿子正准备吹蜡烛,一听到电话响,狗娃连忙抢着去接了电话,听到是范小萍,他故意提高声音顾左右而言它:“喂,小王啊,那单生意到底怎样了?”
范小萍一听,便知狗娃和他老婆在一起,不方便说话,就简单把依依在幼儿园受伤的事告诉了他。
狗娃心里顿时一痛,却强装镇定地说:“我现在有点事,我会派人去处理的,你放心。”说完,狗娃便给军章打了个电话:“军章,那天喝茶时我给你说的那个留过电话的客户,你给她联系一下,有单生意你和她谈谈。”军章听了,自然心领神会。
挂了电话,马舒雅问:“谁的电话,说这么长时间,还吹不吹蜡烛了!”
狗娃说了句“只是一个客户,我已派人去处理了,来,小宝,咱们吹蜡烛了。”便搪塞过去了。
这边军章连忙照着狗娃留的电话拨了过去,说明缘由后,便和范小萍同时向幼儿园出发。军章坐在出租车上,一路上都在琢磨,电话中的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似的,就是想不起来。
到了幼儿园,军章连忙按照范小萍说的来到了出事地点。只见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在老师怀里不住地哭泣,他连忙上前问:“这是依依小朋友吗?”
老师充满歉意地说:“是啊,我们想早点送她上医院,可她非要等妈妈来了不可,我们也拿她没办法啊!”
“她爸爸有事,让我来帮忙处理的。”军章说着,抱起依依,哄着说:“依依乖,别哭了,妈妈马上就来了噢!”
这时,范小萍也心急火燎地赶来了。一看到军章抱着依依,范小萍愣了;军章看到赶来的是范小萍,也愣了。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狗娃嘴里说的那个人竟是他(她)!两个人都呆呆地立着,不可思议地望着对方。范小萍想,真是造化弄人,越是想忘记的越会出现在面前,那一刻,她不知道今夕是何年,那隐藏在似水流年里的疼痛又拱了出来,吞噬着她的心。而军章的心里,此刻也翻腾着惊涛骇浪。他当初因为对范小萍的好感,一念之差鬼使神差地在一个雪夜跑去给她补屋顶,却怎么也想不到会给自己惹来了十年的牢狱之灾。这些年,他在监狱里,每每想起范小萍,便想狠狠地恨她,如果不是她,他和金铃还过着幸福的小日子。可越是想恨她,却越是恨不起来,细想想,她范小萍有什么错,错的是那个栽赃陷害的王腾飞,错的是他一时的意乱情迷。
“妈妈!疼……”依依哭着从军章的怀里挣脱了。
范小萍连忙从傻愣中惊醒,一把抱起了女儿。军章也跟老师打着招呼:“那我们走了,谢谢你们!”
两人带着依依打车去了医院。经过拍片交给医生仔细检查,依依只是扭伤,并没有伤着骨头,范小萍一颗悬着的心才落了地。她看着抱着依依跑前跑后累得满头大汗的郑军章,情不自禁地递给他一块手帕,说:“谢谢你,军章!”
军章接过手帕,微笑着说:“不用谢,举手之劳嘛!”
军章陪着范小萍母女,一直把她们送回了家。依依哭累了,睡着了,范小萍把她放到卧室里,带上门。军章站在客厅里,见范小萍出来,便说:“没什么事,那我先走了。”
“急什么,你先坐下,我知道你有满腹的疑惑,喝杯茶再走。”范小萍幽幽地说。
军章只好坐下来,听范小萍诉说这几年的经历。军章在感叹时光易逝的同时,也不禁对范小萍现在的处境表示同情。这么好的一个女人,偏偏爱上了狗娃这个有妇之夫,没法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庭。
范小萍说完,忍不住淌下泪来,大大的眸子里盛满了忧伤。军章不禁想起那次在厂里范小萍中暑,他就是被她梨花带雨的眼睛打动,才有了以后的劫难。真是命中的劫数,种下什么因就收什么果,谁也逃不过命运的安排。可是今天,看着那熟悉的带着泪水的范小萍,却从同事变为朋友的女人,军章也觉得命运真是爱和人开玩笑,山不转水转让两人又碰了面。
范小萍真诚地说:“军章,是我对不起你,如果当年不是我喜欢上你,你也不会受这么多年的苦。现在,我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生活,也算是老天对我的惩罚吧!”
军章心里一动,连忙说:“小萍,你千万别这么想,我不怪你,真的。你是个好人,你不应该承受现在的痛苦。依你的条件,满可以找一个更好的男人,好好地过日子。”
“我何尝不后悔,但已经有了依依,你说我还能怎么办?”范小萍无奈地说。
军章看着范小萍那副颓废的样子,暗暗感叹在她身上发生的巨变。以前她是个心气多高的姑娘,对厂里以王腾飞为首的大批追求者,她都不为所动,后来竟然因为喜欢上自己而背井离乡,在这里委身于一个不值得托付终生的男人。这难道都是冥冥之中老天对他们的安排,越是善良的人,越是不给他一条平坦的道路,而是让他尝尽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喜怒哀愁。
“你是怎么认识狗娃的?”范小萍好奇地问。
“你忘了,我也是红渠乡青潭村的,和狗娃打小就认识。这几年,他知道我在坐监,时常过来看我,鼓励我,出来后又把连锁酒楼的经营权放手给了我,他是我的大恩人,这辈子做牛做马我都偿还不清了。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今后有啥事尽管开口,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军章一口气说了一大通话。
“原来如此。我来这里已四年多了,之所以选择到市里,就是因为你在这里坐监,我多少次悄悄地走到了监狱门口,却一直没有勇气踏进去。庆幸的是,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王腾飞也送到了监狱里,他给我的一千块钱,我离开梅溪之前,寄给了金铃嫂子。”范小萍说。
“原来那一千块是你寄的,你可帮了我们大忙了。这些年,你嫂子一个人在家艰难地拉扯孩子,这笔钱可真是雪中送炭啊,谢谢你了,小萍!”
“谢啥,这都是王腾飞那小子应该付出的代价,我只不过是借花献佛罢了!”
两人又闲聊了一阵,军章便起身告辞了。范小萍望着军章的背影,心头升起一种复杂的感情。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