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潭文学
易逝的时光((第十二章)
易逝的时光((第十二章)
发布时间:2014-09-25
第十二章
1988年的夏天,对于长生来说,是一个永远难忘的季节。昌儿考上了县重点初中,大丫不负众望考上了市里的师范学院,当录取通知书寄到家里的时候,一家人都激动得不能自已。消息传到郑庄,整个村子也沸腾了,大家都为郑庄出的第一个大学生而振奋,连长命百岁的九爷都捋着长长的白胡子说,长生家的祖坟上冒青烟了。
长生特意带大丫回去给翠玉上坟。大丫跪倒在母亲的坟前,含着眼泪给母亲报了喜。长生也忍不住流下了泪水,默默地在心中说,翠玉你安息吧,孩子们只要能读进去书,就是砸锅卖铁也会供应他们上学的。所幸大丫的学费只有二百块,再加上生活费等费用,一年也得五、六百块。长生现在一个月的工资是八十五元,小卖部一个月也能收入五、六十元,供应一个大学生是不成问题,长生决定今后想尽一切办法多挣钱,决不让孩子们因为钱的问题而辍学。
长生没有忘记,在郑庄,朵朵也到了入学的年纪。虽然把朵朵送给了秀芹抚养,但长生心里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这个孩子。他常常想,如果翠玉不在后他能早些和小粉结婚,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把朵朵送人,因为她毕竟是翠玉付出生命代价而留下的孩子。撇开大人之间的一切恩恩怨怨,朵朵是无辜的,她只是一个没爹没娘的可怜的孩子。每每看到朵朵,长生就好像看见了翠玉的影子,心里总是热辣辣的。
现在,长生带着一家人在城里立住了脚,独独却把朵朵留在农村,不知道的,还以为长生心狠。其实,长生心里何尝不别扭,不难受,他没对任何人说过他心里的矛盾和痛苦,他真想把朵朵要回来带到城里上学,给她更好的学习和生活条件。但当初艰难时,既然已经把孩子送了人,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岂有再收回来的道理?何况从朵朵掉地起,都是秀芹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真要张嘴要回,岂不伤了秀芹夫妇的心?长生左右为难,只好多抽空回去看看朵朵,给孩子多些关爱。
长生算着朵朵秋天该上学了,便在星期六独自一人赶着驴车回郑庄了。他先到商店买了个漂亮的带拉锁的皮书包,一个粉色的塑料文具盒,几把铅笔和一撂本子,又给东儿和朵朵各买了一身新衣裳便上路了。
到了秀芹家门口,长生一眼便看见朵朵和东儿站在结满了红枣的枣树下,拿着根长竹竿在打枣,一竿下去,圆圆的枣子便簌簌落下滚了一地,朵朵像个快乐的花蝴蝶“咯咯”笑着满院子跑着去拾枣。这孩子真是个俊俏的丫头,她笑起来的样子多像翠玉啊,长生有一刹那好像看见了翠玉,心头不禁弥漫上一股温馨的痛苦,甜蜜的惆怅。
秀芹端着小竹箩出来,见状大声叫着:“得用木棍子,不能用竹竿打,把枣打聋了,下年就不结了!”正要来门边拿木棍,忽然看见了长生,便热情招呼道:“长生,你回来了,傻站着干啥,快进家来!”
长生把买的东西拿了进来,放在院内的吃饭桌上。秀芹见了,嗔怪道:“咋又买恁多东西,你现在养四个孩子也不容易,大丫也要上大学了,往后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东儿见了,也连忙跑过来说:“长生叔叔,我考上乡中了!”
“东儿,你真棒!叔叔奖励你一身新衣裳。”长生笑着说,又喊朵朵过来,亲热地让她坐在大腿上,用食指在朵朵的小鼻子上轻轻刮了刮,问:“朵朵,听妈妈话了没?”
朵朵奶声奶气地说:“长生叔叔,我可听话了,妈妈说我要上小学了,今后我还会听老师的话!”
“朵朵真乖!”长生说着,在她的小脸蛋上亲了一下。朵朵笑着跑去拾枣去了。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一晃朵朵可七岁了,要上学了!”长生感叹道。
“是啊,翠玉一眨眼可走了七年了。现在想想,就像是昨个儿发生的事一样。小粉过门这几年对那三个娃子好吗?”
“小粉是个好媳妇,对四个娃子都一样看待。她整天要看孩子,要看店,要忙家务,还要给昌儿做应时饭,里里外外一把手,我少操了好多心。”
“我正想说你呢,那天我忽然寻思着,昌儿和盛儿合在一起是昌盛,这样起名意思是挺好的,但和你的名字长生正好同音,你也不忌讳?”
“嫂子,你不说我倒没注意,重音就重音吧,这大概就是我爷仨的缘分,由我长生这一个枝分成昌盛两个枝。”
“说不过你这个高材生。对了,东儿和丽芳都考到了乡里的初中,这东儿一走,我心里还真空落落的,多亏还有朵朵陪着我。”秀芹笑着说。
正在这时,金铃串门子来了。长生才一搭眼,以为来了生人。因为来人衣着极为朴素,和标准的农村妇女没有两样。若不是金铃开口和长生打招呼,长生几乎不能把那个时髦而美丽的女人和眼前的人儿联系到一起。才多久没见,金铃便迅速老了下去,她脸上的皮肤也明显变黑变粗糙了,一看就是太操心费力的结果。
长生连忙拉过一个小板凳给金铃坐,关切地问:“军章最近咋样?老想着去看看他,又怕去了刺激他。”
金铃用手理了理鬓边垂下的一绺头发,平静地说:“他挺好的,已经减刑四年,再有两年就出来了。”
“那敢情好,金铃,军章快回来了,你的日子就有盼头了!”长生说。
“上次他来信说,出来后不打算再回郑庄了,让我和丽芳都到市里去。狗娃去看了他几次,说到时候在市里帮他找个事干。”金铃笑着说。
长生一听到“狗娃”这两个字,心里便涌上一股仇恨和反感。在郑庄,谁也不知道狗娃和翠玉的事,这件事也只能永远烂死在长生的心中。长生需要时时克制,不让别人看出什么端倪来。于是,他假装平静地说:“狗娃也会办好事啊!”
“是啊,我也想不到。狗娃能在市里扎住根,完全是靠运气,人不服命真不行,这小子是得了他老丈人的济,飞上枝头变凤凰了!”金铃感慨地说。
“金铃,过两年你真的要走啊?”秀芹不舍地问,“长生走了,你也走了,我在庄上连个能说说心里话的人也没了!”
“我也不想走啊,在郑庄呆惯了,有山有水的,空气新鲜,自食其力,与世无争,也挺好的。可军章说了,这里,对他来说,是一场恶梦,他说啥也不愿再回来了。我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金铃解释道。
“金铃,你不是要给军章捎秋衣秋裤吗,过两天长生到市里送大丫,正好让他帮个忙。”秀芹提醒道。
“瞧我,倒忘了这一宗了,长生,劳烦你了!”金铃说。
“举手之劳,千万别客气,你不说我也要顺便过去看看军章的。”长生说,“你回去把东西拿来,我待会儿就走。”
金铃走后,长生又拉过朵朵嘱咐了几句,那个亲热劲儿,秀芹也明显感觉到了,眼里不觉有了点湿润的东西。
很快便到了开学的日子。长生亲自把大丫送到市里,满头大汗地背着行李跑前跑后,一直到为女儿报好名,安排好住宿,铺好床。长生把生活费都交到了大丫手中,鼓励她好好学习,不必省吃俭用,有空多往家写信。大丫懂事地不住点头,分别时,从未离过家的大丫忍不住哭出了声,她拉着父亲的手,一直送到校门外,才和父亲依依惜别。长生才走两步,又回头望望十八岁的女儿,她站在原地,已出落得亭亭玉立,越长越像翠玉了。长生忽然觉得岁月催人老,一眨眼自己栽的小苗可到了挂果的时候,可惜,翠玉看不到这一天了。他对女儿挥挥手,带着许多牵挂和不舍快步离开了。
为了省下坐公共汽车的钱,长生一路打听着走到了监狱。在大门口,长生看到一个带着厚铁门的高墙大院,长长的院墙上还有电网围着,门口有狱警把守,戒备森严。长生正不知如何进去时,忽见从门里出来一个人。
那人穿戴得很时髦,一看就知是个城里人。长生正想上前询问时,不想那人已快步走到跟前,摘下墨镜,笑着说:“长生哥,真是你啊!”
长生一愣,定睛一看,竟是狗娃。一时间种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一个恨了将近十年的男人终于又碰了面,长生恨不得把他撕个稀巴烂,再用脚踩成泥。但一想起翠玉当初宁死也不愿说出那个强奸自己的男人是谁,他才明白翠玉是不想长生为了不值得的人犯不值得的罪,回头再把自己也搭进去。多年来,每当长生觉得咽不下这口气时,一想到翠玉人已经不在了,再惹出事端岂不让她在地下也不得安生?想到这儿,长生故作镇定地说:“是啊,狗娃,我来送大丫上大学,顺便过来看看军章。”
狗娃一听,两眼放光地说:“大丫都上大学了,我离家那年,她还是个小学生呢!长生哥,你真不简单,咱们郑庄祖祖辈辈还没出过大学生呢!她在哪个学校,学的啥专业?”
长生在心里冷笑了两声,嘴上却说:“她在市里的师院,学的中文系。谁也没有你现在混得好啊,连小车都开上了。”
“惭愧惭愧啊!长生哥,我在这里等你,你见了军章哥后,我带你到我的酒楼去坐坐,吃顿便饭。”狗娃真诚地邀请道。
“不了,我一会儿还要赶回去,明天还要上班呢!这里通公共汽车,很方便的,你先走吧,我进去看看军章。”长生不动声色地谢绝了狗娃的好意,实际上是不想和仇人有任何的瓜葛,他只想这个人马上从眼前消失。
狗娃看长生不冷不热的样子,也揣摩不出他到底知不知道他和翠玉的事。虽事隔多年,他却一直心怀歉疚,想寻找机会对长生做出补偿,却一直没有勇气,也没有机会。今日能在这里巧遇,狗娃想请长生吃顿饭,聊一聊,可长生却不给他这个机会,他表现得不卑不亢,给出的解释又完全合情合理,狗娃也挑不出什么理来,只好不再勉强,悻悻地开车走了。
长生和看门的狱警打听着探监的程序,经过指点,长生顺利地见着了军章。当狱警把军章带来时,冷冷地说:“来看你的人还不少啊!抓紧点时间!”
长生在军章对面坐下来,紧紧地握住军章的手,才几年不见,军章头上竟有了不少白发,昔日那神采飞扬的眼神也变得黯然无光了,又想起金铃在家里的变化,便不禁感叹这冤假错案给这对苦命的夫妻带来了多么巨大的精神折磨!所幸,坚强的他们都挺过来了。
“兄弟,都过去了,过去了……”长生的嗓音变得哽咽。
“长生,你现在好吗?家里好吗?这么远的路,你还来了。”军章感动地说。
“家里一切都好,我早想来看你了,只是事太多,总是抽不开身。今天到市里送大丫上大学,才有机会过来看看你,你别怪老兄啊!对了,金铃让给你捎身秋衣秋裤,还有一封信。秉德大哥、秀芹嫂子都让我给你带好呢!大家都关心着你呢,都等着你出来呢,你可要有信心啊!”长生一口气说了一大通话。
军章把长生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个劲儿地说:“谢谢,谢谢大家!长生,你终于快熬出来了,能培养出一个大学生可不简单啊,这在郑庄可是史无前例的!”
长生又给军章说了这几年续弦后的生活,感慨地说:“我现在是千头万绪,几个孩子,大的中用了,小的还嗷嗷待哺,作为家里的顶梁柱,不干不行啊!”
军章听了,嘱咐长生道:“一定要注意身体,别把自己累垮了,钱多少能挣得完,身体可是革命的本钱啊!”
“我知道,你放心吧!金铃在家也能独挡一面了,里里外外成了一把好手,这些年你不在家,她真是受苦了!”
“我知道都是我拖累了她,我出来后,这辈子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她对我不离不弃之恩。”
“我听说你不打算回郑庄了?”
“工作没了,回去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换个环境重新开始。你敢说你搬到城里不是想离开郑庄那个伤心地吗?”
“知我者,兄弟也。”长生拍着军章的肩膀说。
“长生哥,你刚才来没碰到狗娃吗,他刚刚走。”
“见着了,人家现在可是鸟枪换炮了。”
“是啊,他刚才说酒楼生意很红火,打算在市东再开家连锁酒楼,等我出去了,想交给我打理。在哪儿都是混,我索性到时留到市里得了。”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只要想好了,就大胆地干,以后你有本事了,金铃和丽芳也能跟着你享享福。”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不完的知心话,直到狱警催促,两人才不得不告别。
长生回到家里,总是打听能够挣钱的门路,一有空便出门了。小粉看长生累瘦了,心疼地劝他别太拼命了,可长生总是笑笑说没事。
一次,长生跟着拉水泥的四轮拖拉机到乡下去送货。满车的水泥顶上已坐了两个卸货的人,长生觉得坐那么高害怕,便站在司机后面的三角架上,两手紧紧地抓着司机的后座。
乡间的土路真是颠簸,长生感觉抓后座越来越费劲,腿几乎蹬不直,随着拖拉机的颠簸而弯曲着。忽然,在一个下坡路段,大概是梢钉断了,车头突然与车体分离,行数丈远,长生终于无法坚持,从垂落到地的三角架上滚落下来,顿感头疼欲裂,眼冒金星。脱落的车体由于惯性还在向下滑动,眼看着就要从长生腿上轧过,长生却无力滚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车轮从腿上轧过,剧烈的疼痛袭遍全身,长生惨叫一声,便失去了知觉。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