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潭文学
易逝的时光((第九章)
易逝的时光((第九章)
发布时间:2014-09-17
第九章
秀芹天天抱着朵朵往金铃这里跑,劝她想开点,为了丽芳坚强地撑下去。可金铃一言不发,也不吃饭,目光直勾勾的像痴傻了一样。七岁的丽芳吓得哇哇大哭,一个劲儿地摇晃着妈妈的手臂,可她却一点反应也没有。没过几天,金铃便很快黄瘦下去,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了。
雪越下越大了,房檐的冰棱变得越来越长。眼瞅着快过年了,因为军章出事了,金铃家整天冰锅凉灶,一潭死水。这天,秀芹又过来给金铃母女送饭,可金铃还是不动嘴,看着她那深陷下去的眼窝,秀芹连忙背过身用衣襟悄悄地擦泪。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金铃这是要往死路上走啊!
“大姐,”金铃忽然开腔了,“我想求你答应我一件事,就算当年我救你要的报答。”
秀芹赶忙转过身,勉强挤出笑容说:“妹子,什么事姐都答应你。”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我想请你帮我照顾丽芳。”金铃躺在床上,用乞求的目光望着秀芹。
“呸,呸,呸!金铃,你这是说的啥话!别胡思乱想了,你要好好活着,亲眼看着丽芳长大成人。”秀芹意识到金铃已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便劝说道,“人这一辈子,高兴也是过,不高兴也是过,就拿姐来说,四五十岁上才有了东儿,在这之前日子不照样也要过,我们女人就是得认命,命中注定的事逃也逃不掉,咱们总得往开处想。说句心里话,以我对军章的了解,他不会做出啥对不起你的事,我想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你何不到市里探监时当面问个明白,也不枉你们夫妻一场。”
秀芹的话说到了金铃的心坎上,她暗想,军章弄出这样的事她是恨他,恨他让她无法抬头做人,但细想想,军章以前对自己那么好,她一点也没发现他外头有人的蛛丝马迹,怎么突然出了这样的事,叫她百思不得其解。秀芹姐说的对,问清楚了,就是死也做个明白鬼。这样想着,金铃便挣扎着坐了起来,有气无力地说:“姐,我想吃饭。”
“哎,哎。”秀芹高兴地应了两声,连忙把竹篮中的饭菜端了出来,喊过丽芳和金铃一块吃,懂事的丽芳贴着妈妈坐着,不时地给妈妈夹着菜……
秀芹精心地给金铃调理了几天,金铃的脸色终于又红润了起来,下床梳洗一番,又恢复了昔日的漂亮模样。秀芹心里甭提多高兴了,看丽芳和朵朵追着闹着,孩子们的笑声在房子里回荡,便不禁自言自语:“这才像个家嘛!”
“姐,我想拜托你帮我照看丽芳两天,我想去趟市里。眼瞅着快过年了,我想给军章送两件新棉衣棉裤。”金铃说着,便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包袱。
“你放心去吧,丽芳也是我的闺女,只是天冷路滑,你一路上要当心啊!”秀芹说,“不管情况怎样,你一定要平安回来,别忘了,我和丽芳还在家等你!”
金铃心里一热,眼泪刷刷流了下来,患难见真情,姐妹俩的心此刻贴得更紧了。丽芳闹着也要去,金铃蹲下来,把女儿揽入怀中,温柔地说:“宝贝听话,天太冷了,你跟着秀芹妈妈到她家住几天,妈妈保证快去快回,好吗?”丽芳乖乖点头同意。
第二天一大早,金铃便到乡里坐最早的班车到了县里,又从县里坐到了市里,下车已下午两点多了,她踏着积雪,先到商店给军章买了许多日用品和好吃的,自己简单买了个芝麻烧饼,胡乱填了填肚子,来不及喝一口水,便一路打听着到了市监狱。
按照探监的程序,金铃做了登记后,便被引到探监室坐下。她环顾四周,偌大的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却有两名持枪的狱警站岗把守。金铃感到这个地方冷冰冰的,没有一点人情味,不知监狱里会不会比这里糟糕百倍,军章会不会受苦受委屈,她把对军章的怨恨暂且放到了脑后,迫切地希望马上见到自己的丈夫。
终于,墙角的小门开了。军章穿着监服被一个狱警带来了,浓密的头发不见了,变成了光头,眼神无光,整个人看起来仿佛苍老了许多。金铃心中一疼,眼泪便流了下来。狱警冷冷地说:“抓紧点时间,只有二十分钟!”
夫妻俩面对面坐着,虽一个月不见,却像分开了几个世纪似的久远。越是在艰苦的岁月,命运越是爱和人开玩笑,谁能想到有一天,夫妻俩会用这种方式在这种环境下见面。
金铃擦去了脸上的泪水,哽咽着说:“军章,天冷了,我给你做了套新棉衣棉裤,你穿上,别冻着了。还有,我买了点吃的用的,你在里面别委屈了自己。还有……”
“金铃,”军章打断了她的话,眼睛湿润着说,“我对不起你,让你和孩子受苦了!”说着,攥住了金铃的双手,夫妻俩抱头痛哭。
“时间快到了,别哭了!”狱警在一旁催促道。
“金铃,你听好了,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我只是去帮车间一名女工补屋顶,不想被人陷害,我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但请你相信我,我什么出格的事也没干,我是清白的,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天天晚上睡不好觉,就怕你轻信谣言,受不了这个打击。如果连你也不相信我,我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意义?”军章一口气说完,用期待的眼神望着金铃,仿佛她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别说了,军章,我相信你!你一定要好好改造,争取减刑早日出来和我们娘俩团聚,不管到啥时候,我都等着你回来!”金铃信誓旦旦地说。
夫妻俩的手握得更紧了。两人又谈了孩子的一些情况,军章说了在窑厂劳动改造的表现受到表扬,等等。忽然,狱警说:“时间到了!”军章拿着金铃送来的东西站起身要走了,金铃捂着嘴哭出声来,两人拉着手依依惜别,军章一步三回头,直到进了小门再也看不见金铃的身影……
金铃哭着离开了监狱,到车站坐车。车还没来,她站在门口,想着军章一副犯人的打扮,便不禁又流下泪来。正在这时,有个穿着皮衣戴着墨镜的男人,走到金铃面前左看右看。金铃被看得莫名其妙,以为遇到了坏人,便连忙扭身向站里走去。
“金铃姐。”男人试探着叫了一声。
金铃回过头,停下了脚步,疑惑地问:“你是……”
男人走上前,摘下了墨镜,笑着说:“真是你啊,金铃姐,我还以为认错人了呢!”
“你是,狗娃?”金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昔日那个爱偷偷摸摸的穷小子,现在竟然在市里,还穿戴得这么阔气,若不是他主动上前搭话,金铃又怎能想到是狗娃呢!
“是啊,我是狗娃,怎么,认不出来了吧!”狗娃调皮地转了一圈,油腔滑调地说。
“你小子交什么桃花运了,咋变化恁大呀?”金铃不解地问。
“咱们到车上慢慢说。我就是刚才路过车站,瞟了一眼,看着像是你,才过来看看的。你也回家是吧,再有两天就过年了,我正好也想回郑庄一趟。”狗娃说着,带金铃上了他的红色高尔夫汽车。
这家伙车都开上了,看来三年河东三年河西,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狗娃才离家三年却发达起来了,真是“树挪死,人挪活”啊!金铃正悄悄地感叹着,却听狗娃说:“金铃姐,不瞒你说,当初我离家时,我就暗暗发誓,不混出个人样来,这辈子我决不回郑庄。现在我条件好了,也想回去看看爹娘兄弟,能帮点什么就帮点什么吧!”
金铃好奇地问:“你这几年都咋过的呀?”
一句话打开了狗娃的话匣子。原来,三年前,狗娃觉得在庄上待着饿肚子,心里也不痛快,不如出来闯荡闯荡,怕父母不同意,便悄悄地离开了。他没有一分钱,一路走一路乞讨,从红渠乡走到了县城,又从县城走到了市里,从夏天走到了秋天,鞋子走烂了,脚趾头都露了出来,脚底磨出了一层血泡,疼得钻心,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终于,在一个黄昏,又饿又累的他晕倒在一家饭店门口。饭店的老板是一对善良的老两口,他们见状便把狗娃救了回去,给他水喝,给他饭吃,听了狗娃的讲述后,老板马福贵便说如果他愿意,可以在店里当个伙计,管吃管住,一个月还有十块零花钱。狗娃一听,便扑通一声跪倒在老板面前,信誓旦旦地说一定好好干,报答二老的救命之恩。他天天不明就起来,蹬着三轮车到农贸市场买菜,回来择菜切菜跑堂洗碗打扫卫生什么活都抢着干。老两口看在眼里,喜在心里。日子一天天过去了,饭店的生意越来越好,挣的钱也越来越多。
一个下雪的晚上马福贵突然犯心脏病,情况紧急,狗娃二话不说,也不管天黑路滑,背起老人便和老板的独生女马舒雅一起向医院走去,由于抢救及时才转危为安。从此,老两口更加器重狗娃。一天晚上打烊后,老两口把狗娃叫到跟前,开门见山地说他们这辈子只有个独生女舒雅,问狗娃愿不愿意给他们老俩当上门女婿。狗娃诚实地说家在农村,兄弟多条件差,怕高攀不起。老板说他们就是看中狗娃踏实肯干,头脑灵活,心地善良,才愿意把唯一的女儿许配给他。就这样,狗娃不仅成了家,还在城里站稳了脚跟,自前年有了儿子之后,老两口更是完全放手把生意交给了狗娃打理,闲在家里含饴弄孙享清福去了。狗娃成了名副其实的老板,又赶上开放搞活的大好政策,两年下来,狗娃便把饭店做得风生水起,开成了大酒楼,雇了五个大厨和几十个服务员,生意向高端定位,菜品越来越精致,利润越来越高,财富越积越多,房子车子票子妻子儿子什么都有了,和当初的乞丐已不可同日而语了。
“原来是这样,狗娃你真是命好,你这次回去可真是衣锦还乡荣归故里啊!”金铃笑着说,“怎么不把老婆儿子也带上?”
“天太冷了,小家伙这几天有点感冒,先不让他们回来,以后有的是机会。”狗娃开着车,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金铃姐,忘了问你了,你到市里干嘛来了?”
金铃心里一沉,思索着要不要告诉狗娃。不说吧,他回去别人也会告诉他,不如自己亲自跟他说,免得他到时听信那些闲话和谣言。这样想着,金铃便跟狗娃说了军章在市监狱服刑的前前后后,最后特别强调说:“狗娃,以你对你军章哥的了解,他能做出那样的事吗?我相信军章是清白的,总有一天,大家都会知道事情的真相!”
“这几年我都没回去过,我真不知道军章哥出了这么大的事,金铃姐,这么远的路,你来一趟也不容易,你放心,我在市里方便,以后会经常腾出时间去看军章哥的,缺什么东西我会给他带去的。”狗娃真诚地说。
金铃听了,心里热乎乎的。两人一路说说笑笑,到底是小汽车,天不黑便到村了。
狗娃说:“金铃姐,我先把你送回家吧!”
金铃说:“丽芳还在她秀芹干妈家,我先过去把她接回来,你先回家去吧!”
“没关系,那我先送你到秀芹婶子家。”狗娃说着,便把车开到秀芹家门口。两人下了车,狗娃开了一路车,伸了伸懒腰,环顾四周的村庄在白雪的覆盖下是那么的静谧,便双手夹嘴,对着天空大喊:“郑庄,我又回来了!”
这一喊不打紧,不用敲门秀芹便抱着朵朵与秉德出来了。丽芳见到了妈妈,惊喜地扑到了金铃的怀里,母女俩那个亲热劲儿,甭提了。秀芹抱着朵朵绕狗娃走了一圈,才站定撇着嘴说:“嗯,是真的狗娃子!”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狗娃也笑着说:“婶子,认不出我了吧,我是你嘴里那个懒驴上磨屎尿多的狗娃啊!几年不见,你又生个闺女啦!”说着,亲热地拉了拉朵朵的小手。
“我可没那个福气,这是翠玉的小闺女,长生没时间带,这不送给我们了。”秀芹解释道,“朵朵,喊哥哥。”
“哥哥。”朵朵怯怯地喊了一声。
狗娃连忙答应一声,把朵朵抱到怀里,亲了亲她的小脸蛋,说:“来车上,看我给我的小妹妹买了什么好东西。”
一会儿,狗娃便拿出了好多食品和玩具,过来分给孩子们,东儿、丽芳和朵朵都高兴得直拍手,朵朵的脸笑成了一朵花。
秀芹在一旁看着狗娃抱着朵朵的样子,忽然发现狗娃和朵朵长得真像,那眉眼那鼻子,简直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便不禁说出了口:“快看!看看狗娃和朵朵长得像不像!”
秉德和金铃仔细一瞧,嘿,还真是像,秉德开玩笑说:“狗娃,长生的闺女不像长生,怎么倒像你,该不会你是朵朵的亲爹吧!”
“叔, 你眼花了吧,朵朵明明长得像翠玉,你偏偏说像我,要不是我已有了儿子,我现在就把朵朵抱家当闺女养。”狗娃说。
“瞧瞧,开句玩笑话你还当真了,翠玉是啥眼界,咋能看上你这个二流子!”秀芹说着,便哈哈大笑起来,几个人都笑了起来,狗娃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大家又闲聊一阵,狗娃告辞回家去了。秀芹这才把金铃拉到屋里,拉着她的手关切地问军章的情况。金铃把情况一说,秀芹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摸着胸口说:“妈呀,我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我就说军章干不出那种事,他是被冤枉的,你今后只管抬头做人,我在乡亲们面前帮你解释。来,你回来的正好,肉包子也蒸好了,油馍也炸好了,咱们过去吃饭吧!”
狗娃回到家,自然让家人大吃一惊,闻讯而来的乡亲们把他家围得水泄不通。大家都争相询问狗娃的发家史,狗娃谦逊地一一解答。终于打发走了外人,狗娃才在爹娘面前跪了下来,流着眼泪说:“爹,娘,当初我不辞而别,是孩儿不对,我只想给你们和五个哥哥减轻一点负担。现在我在市里扎了根,给人家当了上门女婿,没有事先征得二老的同意,你们尽管打我骂我吧!”说着,便“咚咚”地磕起头来。
狗娃的爹郑天成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他看儿子说得这么恳切,连忙把狗娃拉起来,含着眼泪说:“娃子,都是爹娘没能耐,养活不了你们兄弟六个,你才能狠心舍爹娘而去,爹不怪你,当上门就当上门吧,只要你过得好,我和你娘便烧高香了。”狗娃和爹娘抱头痛哭够了,才把给家人带的礼物从车上拿了下来,又给爹掏了一千元钱办年货。狗娃娘秀芝端上刚炸的油馍,笑着说:“二十八,把面发,现在不缺吃食了,娘炸了油馍,狗娃你快尝尝!”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了顿团圆饭,血浓于水自然不必多说。
晚上,当狗娃重新躺在他以前睡过的小茅屋的狗皮上,不禁想起他在这个庄上渡过的那些甜蜜而苦涩的岁月。生产队那会儿天天听见敲钟就往地里跑,因吃不饱肚子偷生产队玉米被抓,看戏的晚上他强奸了翠玉,翠玉生下朵朵后死去,他因伤心离开了这个生他养他的故乡,走到了异乡的土地上生根发芽,等等。一切都像放电影一样历历在目,只是这次回来感觉一切都变了,政策形势变了,生活条件变了,他爱的人走了,狗娃突然间有种物是人非的凄凉感。回想起回来时秀芹婶子和秉德叔说的话,狗娃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俱全,他确实从这个小姑娘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难道朵朵真是自己的女儿?从看戏的那个晚上到翠玉生下朵朵,时间上推测也正好吻合,可谁能知道,是人家长生先撒的种还是他狗娃先撒的种而开出的花朵呢?狗娃想了许久也理不出个头绪,脑袋胀得生疼,辗转反侧到半夜才浑浑噩噩地睡去了……
(未完待续)
